听说。
人在将死的时候,人生的经历会像跑马灯一样在眼前放映一遍。
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
那些被抹上重彩的人生碎片,快速的拼接,汇成了与我独特的一生。
1994年寒冬,我出生在豫东一个寻常的村庄里。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川,零零散散的村庄错落在无边的绿海中,冬雪迟迟不下,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能掩盖住绿海以外的苍凉。
临近年关,西北风刮的有些猛烈。
人间一片狼藉,满目皆是萧瑟。
村里的产婆把我从我娘的身体里抽出来的那一刻,我这一生颠沛流离的命运便开始了。
“咦!
是个男娃,带把嘞!!”
里屋昏暗的灯光下,三五人头攒动,产婆高兴的喊出声音。
人群躁动,聒言啧啧,喜笑颜开,我娘此时己经是满头大汗,也用力的挤出一丝微笑。
九十年代的时候,内忧外患,百废待兴,没有辅助生产资源和药物,全靠人的意志力。
产婆不停的拍打着我的背,大家都屏着呼吸等待着我降临在这人世间的第一声哭喊。
但我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的只有微乎其微的喘息。
“这小娃有点不对劲啊!
他咋不哭嘞?”
产婆一句话把周围人的心提了上去,纷纷靠近观察起我的状态。
“这小娃不能跟他哥一样吧!”
邻居婶子小声的嘀咕一声。
“肯定不一样,别瞎说!”
后面的人赶紧拽拽了她。
“恁看看,看看,这小娃脸色咋乌青乌青的,呼吸也弱,咋回事嘞?”
我娘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起身看看,产婆赶紧把我包好放在我娘的面前,瞬间豆大的泪珠从我娘眼眶中滴落下来。
村里卫生室的卫生所的任大爷赶紧凑上前来,左右翻看,随后拿着听诊器在我胸口停了一会。
低眉闭眼的摇了摇头:“是个废孩!”
一句话。
判了我的死刑!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告诉了屋头外等待的男人们,我父亲和他兄弟几个一拥而入,看着襁褓中安静的我,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怎么不是呢,没有哭声,薄如蝉翼的皮肤下面,能清楚的看见我小小的心脏仿佛正在颤恻恻的蠕动。
胸口下的两个深窝格外的触目惊心。
我脸色还是铁青,没有一丝生机。
“老三,去咱乔海叔家把三蹦子开过来,赶紧去县医院!!!
快快!!”
我大伯瞬间反应过来,招呼兄弟几人赶紧忙活起来,三伯听完扭身向外跑去,一脚绊在门框上面,瞬间便跌飞了出去,毫不在意的连滚带爬又冲了出去,屋子里的人也忙活开了,穿衣服,找被子,拿水壶.....虽然时节己是寒冬腊月,但每个人都焦急的满头大汗。
三蹦子上的车篓里挤满了人,我被众人裹在中间,他们替我抵挡着寒冷的风,马不停蹄的朝着县医院奔去。
一个小时后,我躺在县医院的手术台上,医生在我这个稚嫩的身体上左右翻看,上下检测,最后他摘下口罩,冲旁边的护理摇了摇头,接着示意她把我重新包裹起来。
“大夫,咋样!!
能活吗?”
我的大伯大娘叔叔婶婶们都安静的等待着医生的回答,他们的眼中透露着渴望和焦急。
大夫轻叹一声。
摇了摇头。
众人也身体也随即塌陷了下去,瞬间没有了精气神。
“先天性心脏病,很难活下来....”医生的每个字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众人的心里,我的大娘和婶婶不停的抹泪惋惜,大爷和叔叔则默不作声的蹲在墙根。
我的父亲攥紧了拳头‘哐哐哐’的砸向墙壁。
都知道,他们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目前尚有一口气支撑着我,但也都知道,我己经被判了死刑,注定是活不下来的。
我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要走了,我悄悄的来到人间,又要悄悄的走,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雁过还能留声,但是我却只能安静的离开,不能留下一丝的声响。
我就像坐着天国的列车,到了人间的这一站,还没来得及下车看看,它们就焦急的催促我上车走了。
回来的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只有三蹦子的发动机发出不甘心的咆哮声,焦急的像是想把我叫醒一样!
风毫不留情的肆虐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杈被吹的左摇右摆,好像在躲避着样阎王爷的索命一般。
冬季农村的景象愈发的萧条,只有田头间冒出的缕缕炊烟象征着人间的烟火。
天也暗了下来!
父亲和母亲抱着我瘫坐在院子的中央,哭的捶胸顿足,昏天黑地,拼命朝着苍天嚎叫着还他的儿子。
娘抚摸着我还没有巴掌大的小脸,乌紫发黑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我不知道该用哪种颜色去形容我的脸,我的样子太吓人,如果不是鼻息处微弱的呼吸,活脱脱的好像一具干尸。
除了我的爹娘,任何人看到我这不像人脸的脸,都不愿意靠近一步。
堂屋里的大人们抽着烟,谈论着我死后的事,炉子里的柴火烧的噼里啪啦,整个屋头烟雾缭绕,烟雾下的大人们眉头紧锁,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却都不知该怎么给我一个善终。
“你们都说这些弄啥!
小娃现在还没死呢!
万一小娃自己争气活过来啦嘞!
都别说啦!”
我的大伯听不下去他的弟弟们给我想的死法,站起身来爆喝道!
“大哥,你也看见小娃娃啥样了,那根本活不成,咱现在商量商量不也是为了娃娃着想嘛!”
我的二伯接上他大哥的话继续劝说道。
“商量吧!
想着咋把咱们家的孩子弄死!
中吧,想吧想吧!”
大伯气愤的砸掉手里的卷烟!
扭头回了家,大娘也赶紧跟在身后随他而去。
我的二伯和他的弟弟妹妹看见大哥发了火,也都老实的闭嘴不再谈,叹着气纷纷起身走了,拥挤的堂屋不一会便只剩下我的父亲和我的奶奶。
我的父亲狠狠的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嘴摔在地上,起身向里屋走去!
他看着眼睛通红的我的娘,一把把我从娘的怀里抽了出来,转身就向外走去!
我的娘惊讶的看着父亲,本能的撑起身子伸手去接我,生怕父亲粗鲁的动作将我弄伤。
可本就虚弱的娘,一个重心不稳,连人带被子滚落在床下,来不及顾忌自己身上钻心的疼痛,连滚带爬的携住我父亲的腿,死死的抱住!
“你干啥呀!!”
娘使出全身力气冲我父亲吼道!
“活不下来!
活不下来!
知不知道!
你在怀里抱个死人干啥!!”
父亲低着头冲着我娘喊道!
“咋就是死人啦!
那是我儿子!
我儿子没死呢!
赶紧还给我!!”
我的娘失控一般拍打着父亲的大腿,连拉带拽的想要从父亲手中把我夺回去!
我的奶奶上前拉起虚弱的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她的儿子把我还给我娘,但是父亲只是冷冷的看了我娘一眼,毅然决然的转身走了出去。
任凭我的娘在我奶奶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走到东侧的柴火房,把我就放在一堆棒子秸秆上面,给我裹了裹贴身的襁褓,又把一旁熄灭的灶火点燃,给我提供一些温暖,最后又看了我一眼,决绝的转身离去。
我的奶奶拉不住拼命挣扎的娘,让娘挣脱了出来,她跑到父亲身前,用力的捶打着父亲的胸膛。
“我的儿啊!
我的儿子!!
你弄哪去啦!!
把我儿子还给我!!”
娘穿着单薄的秋衣,头发凌乱,发疯似的捶打着我的父亲,寒冷的风和身体的痛此刻都换做娘的满腔怒火和对我的担心。
我娘不知道父亲把我扔在了什么地方,更担心出生不到一天的我在这寒冬腊月中冻死,心里的焦急和疼痛更是无法形容,她一遍遍的质问父亲,眼泪也己经流不出来,只能带着嘶吼的哭腔来宣泄她的悲愤。
突然!
娘看见东柴火房里的火光,爬起身,疯狂的朝着这边冲过来!
被我的父亲一把拦住,不论娘怎样的挣扎,扛起她就把她扔回了里屋的床上,我娘几次的往外冲去,都被父亲拦了下来,‘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甩在我娘的脸上。
“别闹腾了行不!!
那孩子己经死啦!
活不成,你还想咋!
啊?
还想咋!
陪他一起死去是不!!”
父亲怒不可遏的摇晃着我娘。
我娘死死的盯着父亲,狠狠的说道:“你打!
你接着打!
反正又不是没打过,你最好把我打死!”
娘的眼睛愈发凶狠:“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被你害死的,你不知道吗?”
娘愤怒的朝父亲嘶吼着。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娘口中第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哥哥,是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生下来就有七斤六两,两个小脸圆嘟嘟的,十分惹人疼爱。
刚出生不久,我那该死的父亲陋习复发,打我娘,骂我娘,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去挥霍,我娘苦口婆心的劝诫只是又换来父亲的一顿毒打,万般无奈之下,娘撇下刚出生不久的哥哥回了娘家,把我哥哥扔给了父亲。
一个毫无责任心的男人哪有什么细心思,他只管浪荡游玩。
哥哥毫不意外的发了高烧,没有常识的父亲只是给我哥哥裹上了厚厚的棉衣。
我的哥哥,在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下,持续的高烧,被活生生的“烧”死了。
如果当时,我娘能回来,我父亲能重视,邻居亲人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哥哥也不是这种命运。
但是我的哥哥生在了这个烂糟的家庭里,他只能认命,这次轮到我了。
这次面对我娘愤恨的指责,父亲依然是那个振振有词的烂人。
“这次不一样!
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我也心疼,但是咱又能咋办嘛,咱们又救不活他,死在外边总比死在屋里好吧,你不知道人家最忌讳这吗?”
父亲也毫不留情的冲着娘吼道。
娘的心万念俱灰,她无能为力了,她似乎也知道我的结局,没有任何的办法能把我从死神的手里夺过来。
这就是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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