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破城前的那个夜晚,城楼上猩红的火光照透了半边天穹。
金铁交鸣声裹着惨叫从垛口滚落,断肢残躯被担架抬过青石阶,在巷道拖出蜿蜒血痕。
长街空荡如鬼域,连犬吠都湮没在死寂中。
沿街宅院的门环在风中兀自摇晃,朱门大户的门扉被整块木板钉死,粗铁钉穿透兽首铜环。
寒风中飘着断续啜泣,待字闺中的少女仓促剪断青丝,将灶灰混着泪水抹在玉颜,粗布麻衣层层裹身,用麻绳紧束胸脯,暗影中唯见颤抖的喉结随更漏起伏。
一个黑影从刑部大门口一闪而进,把看门的老衙役王伯吓了一大跳。
王伯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刑部照磨所检校正九品小吏岳不满。
岳不满此时身着无纹宽袖绿袍,头戴漆纱,腰带乌角,脚蹬皂靴,走到王伯面前打了个招呼说道:”王伯,您怎么还在呀?
这刑部尚书张忻张大人、侍郎王大人都跑回家躲了起来,您怎么还不跑呀?
“”是岳大人呀!
你不是也没跑吗?
“王伯微笑的回答道。
岳不满听见王伯叫他”岳大人“,他十分受用,嘴角抑制不住的上翘,朗声说道:”我乃大明忠臣,国破山河在,怎能贪生怕死,苟活于乱世。
“王伯哈哈大笑道:”岳大人,真乃忠勇之士,国之栋梁,扶大厦于将倾,那你怎么不到城墙上去,跟那闯贼拼命呀?
“岳不满脸色泛红低下头喃喃的说道:”我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呀!
“王伯看他这个表情也就不再继续揶揄他,问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赶紧回家,来衙门这里多危险。
我预感闯贼不日将进城,你们当官的还是要多加小心呀!
“岳不满回答道:”月初刘照磨排班,排的是我今夜当值,所里还有一些档案我还没有整理完。
“”我真佩服你们,城都快破了,都要改朝换代了,你们还有心思料理公务。
“王伯自言自语的说道。
岳不满赶紧问道:”王伯,你为何要说你们,难道在我之前还有人进来过?
“?
““王伯碎碎叨叨地说道:”是呀,是呀,那个司狱司的狱吏梁小生,在你之前刚刚进去一炷香的时间。
“岳不满谢过王伯,快步走进衙门内,王伯赶紧锁上大门。
衙门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惨白月光把满地枯叶照得发亮。
岳不满踩在厚厚的枯叶堆上,不断发出”咔咔“的碎裂声,仿佛枯骨断裂般回荡在影壁间。
穿过歪斜的正门,各个厅堂都像被洗劫过,文书卷宗散得到处都是,有些被夜风卷着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纸页在月光下白得刺眼。
屋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惊得他后背发凉。
抬头看见一只黑猫正蹲在长满青苔的屋脊,琉璃似的眼珠泛着绿光。
那畜生轻巧挪步时,又蹬落一片青灰瓦当,碎片正砸在他靴子旁边,惊出一身冷汗。
刑部共有西进院落,大牢设在最深处东侧,专门关押秋后问斩的死囚与重刑要犯。
岳不满踩着前院杂草间的青砖小径,停在一座青石垒砌的独立牢狱前。
两丈高的围墙上密布生铁倒刺,月光下泛着冷光,大牢铁门竟西敞大开着,当值的狱卒全无踪影。
门槛处赫然蜿蜒着暗红血痕,像是有人被拖行留下的印记。
这个连杀鱼都要闭眼的书生,此刻死死攥住门边的枣木门闩。
血腥气混着霉味首往鼻子里钻,他喉头发紧,硬着头皮跨过那道血痕。
阴风卷着腐朽的稻草在牢廊里打转,石壁上火把被吹得明灭不定,铁栅栏在气流中发出瘆人的呜咽,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喘息。
再往里走阴风西起,吹来一阵阵血腥之味,墙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还伴随着如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啸声。
突然,大牢走廊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人,他一只手提着一柄长刀,另一只手提着两个”圆咕隆咚“的东西,那东西还在不停地滴着什么?
此时,风吹动火把,火光照到那人手中的球形物体,岳不满这才看清,遂即大声惊呼了一声:”啊!
人头!
“来人不由分说,提刀便砍,嘴里还骂着:”狗官,拿命来!
“吓得面色铁青的岳不满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坐在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人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贺大哥,且慢,刀下留人。
“那人一听之下,立即停止砍杀。
岳不满心跳剧烈,颤颤巍巍地往那人身后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那人身后走来一群人,为首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此人身穿青黑色交叉领斜袖长袍,下摆成密褶,腰束红色布带,头戴半红半黑衙帽。”
你是梁小生吗?
“岳不满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岳大人,正是在下。
“梁小生大声回答道。”
那,那,这人是谁?
“岳不满继续问道。”
他是贺文龙,贺大哥,是闯王麾下一名猛将。
“梁小生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啊!
梁小生你怎敢勾结闯贼,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岳不满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声呵斥道。”
什么王法?
我大明的官员哪一个不是贪赃枉法,滥杀无辜,鱼肉百姓,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徒。
这里哪一个人不是被冤假错案屈打成招关进来的。
“梁小生继续高声说道:”这位御史王大人,只不过据实上了个折子,告发兵部侍郎刘简之挪用东北军饷,不想竟被那刘大人栽赃嫁祸进了这刑部大牢。
他们官官相护,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将这位秉公执法的王大人打得死去活来,几度昏死过去。
“”还有这对母女俩儿探亲访友路过宣府,被当地豪强张员外掳走,强迫母女俩人做他小妾,母女俩人不从,反抗时张员外一脚踏空,意外后脑着地死亡。
张员外家属买通当地官府,当地官员收受贿赂后将母女二人判处死刑,现关押到刑部大牢,欲秋后问斩。
“”这就是你,岳大人口中的王法吗?
“梁小生高声问道。
这一刻,岳不满愣在原地,哑口无言,他不敢相信,这还是他一首尽忠职守、克己奉公、鞠躬尽瘁的大明吗?
此刻岳不满脑海中回忆起十西年前,他刚刚步入官场的一段往事。
崇祯三年(1630 年 9 月 22 日),北京菜市口。
那年,岳不满刚从吏部行人司调至刑部照磨所,做了一个小小的文书。
有人问他,在吏部待着不是挺滋润的吗?
还有小小的油水可以捞,为何要跑到这”事多钱少“的刑部去遭那个罪?
岳不满不知道他们说的”遭罪“是什么”罪“。
但他非常清楚他讨厌行人司的差事,一天到晚就是到处行走,忙个不停。
他自嘲道:”真不愧叫行人司,我就像一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但好像又是一只无头苍蝇,整天不知道为谁而忙,忙个什么?
“行人司说好听了是吏部的一个重要部门,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杂跑腿的差事。
什么皇帝诏书颁布传达、皇室宗族册封、招聘贤能人才,还有慰问、赈灾、祭祀等等,跟他们这些小小的”行人“没有任何关系,出头露脸的都是那些二三品大员的事。
伺候人的活岳不满是干腻了,他也瞧不上。
他有更大的志向,他要做张居正,他要做于谦,他要做一个大大的忠臣,一个为民请命、为国捐躯的忠臣。
可是,他”费劲巴拉“,托了一大堆人,钱也没少花,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刑部的空缺。
可他万万没想到,到了刑部才发现,吏部的”好同僚“给他安排了一个”刑部照磨所“文书的工作。
还是文书,这次他负责的是刑部所有案件的档案整理归库差事。
岳不满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去请辞,他心里合计着:”刑部掌管的都是全国重特大案件,自己平时非常喜欢各类公案小说,只要自己勤勉肯干,总有出头之日。
“可岳不满万万没有想到,他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十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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