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第一场雪落在皖南丘陵时,王凛冬在漏风的土坯房里发出第一声啼哭。
接生婆用旧棉袄裹住这个不足五斤的男婴,对着门外搓手的男人叹气:"王老大,这孩子怕是不好养。
"王德发在门槛上磕了磕旱烟袋,火星溅在结霜的泥地上。
这个三十六岁的木匠望着屋檐下垂挂的冰凌,忽然想起七年前夭折的长女。
当时也是这样的冬天,女儿高烧三天后在他怀里变得冰凉,妻子李秀兰的哭声至今还在耳畔回响。
"能活。
"男人转身往灶房走,铁锅里的艾草水正咕嘟冒泡。
被岁月压弯的脊柱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嶙峋,"今年承包了后山三十棵梧桐,够给孩子打口小棺材。
"谁也没想到这个早产儿竟顽强地活了下来。
当春风拂过王家村口的油菜花田时,裹在蓝印花布里的婴儿己经能在竹编摇篮里挥动小手。
李秀兰总说孩子命硬,出生那天院里的老梧桐被积雪压断枝桠,开春竟又抽出新芽。
凛冬五岁那年,父亲跟着工程队去了杭州。
每月初七,村口小卖部的红色电话机总会准时响起。
女人抱着小儿站在柜台前,听筒里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大毛期末考试咋样?
二毛还尿床不?
"玻璃柜台映出母子三人的轮廓,冬日的阳光斜斜切过货架上的棒棒糖。
2009年深秋,村里小学的梧桐叶铺满操场时,李秀兰在晒谷场上突然晕倒。
镇医院的白墙刺得人眼睛生疼,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说:"肝癌晚期。
"正在给弟弟系红领巾的王凛冬看见母亲把诊断书折成小船,轻轻放进输液瓶旁的垃圾桶。
化疗需要去市里医院。
每个周五傍晚,凛冬都会带着弟弟蹲在村口等班车。
暮色里蹒跚而来的身影越来越瘦,曾经能背两袋稻谷的母亲,最后连装着换洗衣服的布包都提不动。
有次弟弟伸手要糖炒栗子,女人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的却是沾着药渍的手帕。
2012年春天来得特别迟。
清明刚过,凛冬在数学课上被校长叫出教室。
走廊尽头的梧桐树正在抽芽,嫩绿的新叶在风里瑟瑟发抖。
爷爷的解放鞋沾满泥浆,老人粗糙的手掌包裹住孙子:"回家看看你妈。
"临终的床铺支在堂屋。
李秀兰凹陷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床头挂着三个吊瓶。
凛冬记得母亲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晒过头的棉絮混着中药渣。
弟弟趴在床尾折纸飞机,纸页翻动间露出"病危通知书"的字样。
"冬冬..."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住他校服衣袖,女人眼里迸发出最后的光亮,"灶台砖缝里...存折..."剧烈的咳嗽震得床板吱呀作响,暗红的血渍在白色枕套上洇开。
守在门外的奶奶冲进来往她嘴里塞参片,却怎么也止不住嘴角溢出的血沫。
葬礼那天下着冻雨。
凛冬抱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黑伞被风刮得东倒西歪。
弟弟的孝服拖在泥水里,爷爷往孩子手里塞了块硬糖。
棺材入土时,他听见泥土砸在木板上的闷响,突然想起母亲总说老梧桐的木头最适合打家具。
守灵夜,父亲蹲在灵堂外抽完了半包红梅。
烟头明灭的光点里,男人从贴身口袋摸出存折——蓝封皮上沾着灶灰,存款金额栏的数字让他的手抖了抖:37648.5元。
这是妻子六年抗癌留下的全部积蓄,藏在每天生火做饭都能看见的地方。
后半夜,凛冬被弟弟的抽泣声惊醒。
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着供桌上逐渐燃尽的线香。
他伸手去擦弟弟脸上的泪,却摸到自己满脸冰凉。
灵堂角落的编织袋里,装着母亲没织完的毛线衣,浅蓝色毛线团滚落在装着止痛药的塑料袋旁。
清晨五点半,村东头响起第一声鸡鸣。
父亲背着帆布包出现在门口,晨雾在他发间凝成细小的水珠。
"照顾好弟弟。
"男人把存折塞进大儿子手里,转身走进未散的夜色。
凛冬站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雾霭中,就像当年母亲在村口目送父亲远行。
存折最后变成了兄弟俩的学费、爷爷的降压药和奶奶的老花镜。
当凛冬以全镇第三的成绩考上初中时,班主任特意来家访。
老教师摸着掉漆的八仙桌感叹:"要是你妈还在..."话没说完就被奶奶用糖水荷包蛋堵住了嘴。
初二开学那天,凛冬在日记本里夹了片梧桐叶。
叶片上抄着《项脊轩志》的句子:"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己亭亭如盖矣。
"教室窗外,当年被积雪压断的梧桐枝桠早己亭亭如盖,金黄的落叶铺满他每天上学必经的田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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