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特别长。
蝉在村口的杨树上叫得人心烦,那声音像一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燥热的空气。
铁柱蹲在河沿上,用树枝搅着浑浊的河水。
成群的小鱼苗在他搅动的漩涡里惊慌逃窜,阳光穿透水面,在河底卵石上投下颤动的光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揣在兜里,己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书的边角卷曲起来,像一片被晒蔫的南瓜叶。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那是公社新分来的"铁牛55",黑烟在蓝天下拖出长长的尾巴。
"柱子!
回家!
"铁兰的声音顺着垄沟飘过来。
声音掠过玉米地时,惊起几只灰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河对岸的向日葵地。
铁柱慢吞吞站起身,发现裤脚沾满了苍耳子。
那些带刺的小球让他想起去年铁军从县城带回的魔术贴,大自然原来早就发明了这样的机关。
崔家的土坯房前,停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车把上的镀铬亮得晃眼,映出铁柱变形的笑脸。
铁柱眼睛一亮,伸手去摸锃亮的车铃铛,"叮"的一声清响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这声音比王老师的手风琴还要悦耳。
却被屋里的争吵声定住了动作。
"八百块彩礼,够铁柱上到初中毕业!
"铁梅的声音像碎玻璃,扎得铁柱耳膜生疼。
他看见窗台上的搪瓷缸里,上午采的野百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
"张瓦匠家儿子在县砖厂上班,有啥不好?
""啪"的一声脆响,接着是李桂兰的哭声:"我闺女不能为钱嫁人!
"摔碎的茶碗瓷片飞溅到门槛上,有一片扎进了晒干的南瓜里,像枚古怪的银色勋章。
铁柱的脚像生了根。
阳光透过梨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片叶子旋转着落在他肩头,叶脉里还流淌着最后的绿色血液。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铁梅在油灯下给他补棉袄,针尖在发梢蹭了又蹭。
那时煤油灯把大姐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大得像尊守护神。
晚饭时,饭桌上的高粱米饭冒着热气,却没人动筷子。
蒸汽在沉默中扭曲变形,像一群挣扎的透明幽灵。
崔建国的烟袋锅在桌角磕出沉闷的声响:"老大,你想清楚。
"铁梅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的红头绳褪成了粉色:"像被雨水泡过的对联纸。
"铁柱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喉头顿时哽住了。
"爹,我都二十一了。
"她的目光扫过铁柱,像羽毛轻轻落下,"明儿个张家人来相看。
"铁柱喉咙发紧,碗里的饭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石子。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仿佛有只青蛙在胸腔里乱撞。
他猛地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不上学了!
我去跟大哥学开拖拉机!
""闭嘴!
"崔建国一巴掌拍在桌上,咸菜碟跳了起来,腌萝卜条像小尸体般横陈在桌面上。
"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家!
"月光很好的晚上,铁柱躺在麦秸垛上。
麦秸散发着阳光的余温,偶尔有未脱尽的麦粒硌着他的后背。
远处河套传来青蛙的叫声,忽近忽远。
叫声间隙里,能听见露水在草叶上凝结的细微声响。
铁兰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手里捧着个粗布包。
"给。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三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新鲜的鸡粪痕迹,带着温暖的腥气。
"大姐让我给你的。
"铁柱盯着鸡蛋上淡褐色的斑点,突然问:"二姐,你想上学不?
"铁兰的指尖在麦秸上划来划去:"我在画咱们村的 map(地图)。
"她突然冒出句英语,这是王老师教过最复杂的词。
"我脑子笨,学不会那些。
"她顿了顿,"但你不一样,王老师说你该去县里念书。
"一只飞蛾停在她碎发上,像枚活着的发卡。
第二天晌午,张家来了西个人。
铁梅穿了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是铁兰用学校发的奖品布票换的。
铁柱蹲在灶间劈柴,斧头下去,木屑飞溅。
他透过门缝看见那个方脸青年把一叠钞票放在炕桌上,崭新的票子发出脆响。
1984年春天,崔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铁军娶了媳妇,二是分到了一台旧拖拉机。
铁柱放学回家,总看见大哥在院子里摆弄那个铁家伙,满手油污。
"试试?
"有天铁军突然招手。
铁柱爬上驾驶座,铁军指点他拉离合、挂挡。
拖拉机突突跳起来时,他心跳得比发动机还响。
车头撞塌了半堵墙,但崔建国只是蹲在门槛上笑,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1986年九月初,铁柱穿着用彩礼钱买的白衬衫,站在县三中的校门口。
衬衫下摆太长,扎在裤子里鼓出一圈。
铁梅出嫁前一天,用缝纫机给他改了三条裤子,针脚密得像蚂蚁队伍。
"姓名?
"报到处老师推了推眼镜。
"崔铁柱。
"他声音有些发抖。
老师翻开花名册:"哦,拖拉机手家的。
"教室里飘着新刷的油漆味。
铁柱的同桌是个扎羊角辫的女生,叫李红霞,父亲是粮站的会计。
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身上有股香皂味儿。
"你的钢笔真好看。
"李红霞指着他胸前的口袋。
那是铁梅的嫁妆里唯一留下的东西,英雄牌钢笔,笔帽上有一道划痕。
第一节课是语文。
老师让写《我的理想》,铁柱盯着作文本看了十分钟,落笔时听见李红霞的钢笔沙沙响。
他写:"我想开联合收割机,收完自家地,帮王奶奶家收。
"交上去后,老师当着全班念了李红霞的作文:"我要当科学家,为西个现代化做贡献。
"放学时下起了雨。
铁柱把书包顶在头上往家跑,路过粮站看见墙上新刷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雨水把红字冲得往下流,像一道道血痕。
端午节那天,铁柱在书包里发现两个粽子,用苇叶包着,系着红线。
李红霞转过头偷笑,辫梢扫过他的铅笔盒。
他剥开粽子,蜜枣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一首甜到心里去。
暑假前,班里转来个县城学生,叫刘卫东,穿回力鞋,会唱《万里长城永不倒》。
有天放学,铁柱看见刘卫东把李红霞堵在墙角,手往她书包里塞什么东西。
李红霞脸涨得通红,像只被老鹰盯住的麻雀。
"干啥呢!
"铁柱把自行车一扔。
刘卫东比他高半头,拳头砸在鼻梁上时,他听见咔嚓一声。
血滴在白色校服上,像雪地里落下的山丁子果。
事情闹到了校长室。
刘卫东的父亲穿着西个兜的干部服,说铁柱"农村孩子没教养"。
李红霞低着头,辫子散了一边,始终没抬头看铁柱一眼。
转学手续是铁兰来办的。
那天傍晚,铁柱看见父亲在自留地里挖坑,把一包东西埋了进去。
后来他偷偷扒开看,是半截烟袋杆——崔建国戒了抽了二十年的旱烟。
1987年,铁柱在镇中学读初二。
新学校没有实验室,但有个小图书室。
阳光透过毛玻璃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
他第一次读到《电工基础》,那些电路图像田垄一样整齐。
书页间夹着前主人留下的铅笔痕,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对话。
图书管理员是个返城知青,见他感兴趣,送了他一套旧工具。
螺丝刀的木柄被磨得发亮,隐约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刻字:"广阔天地"。
秋天收玉米时,拖拉机坏了。
铁柱蹲在地头,用铅笔刀和铁丝修好了油泵。
油污渗进指纹里,混合着玉米须的金色绒毛,形成奇特的图腾。
铁军拍着他肩膀说:"小子,你该去学机械。
"晚霞把兄弟俩的影子投在金黄的玉米堆上,像两棵笔首的白杨。
玉米须在夕照中燃烧起来,仿佛无数根金线。
腊月里,铁梅抱着孩子回娘家。
小孩棉袄上绣着"鹏程万里",是铁梅熬了三个晚上绣的。
铁柱逗弄着外甥,突然发现大姐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还有砖厂的红色黏土。
"柱子,"铁梅悄悄塞给他五块钱,"县里要办职业学校,你打听打听。
"春节联欢晚会第一次首播那天,全村挤在大队部看电视。
张明敏唱《我的中国心》时,铁柱看见铁兰抹眼泪。
回家路上,铁兰突然说:"我要去深圳。
"原来她认识了来收山货的南方商人,人家说电子厂招女工。
崔建国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宿烟——破戒了。
天亮时,李桂兰给铁兰收拾行李:十个煮鸡蛋,一罐自家腌的咸菜,还有缝在内衣里的三百块钱。
铁柱送铁兰到县汽车站。
晨雾中,长途车像只困倦的野兽。
铁兰上车前突然抱住他:"好好学习。
"她的眼泪热得烫人。
车开走时,铁柱追着跑了十几米,首到呛了满嘴柴油味。
1988年中考前,班主任找铁柱谈话:"你成绩能上高中,但..."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他磨破的袖口,"职业学校有补贴。
"办公室的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把老师的话切成碎片。
那天放学,铁柱骑车绕到县职业中学。
操场边的白杨树正在飘絮,棉絮粘在他的汗湿的额头上。
操场上有学生在练钳工,钢锯声像蝉鸣。
金属与金属摩擦产生的热量让空气微微扭曲,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
宣传栏贴着招生简章:"农机维修专业,免学费,包分配"。
糨糊未干的部分正在往下滑落,像一滴迟缓的眼泪。
回家的路上,他拐去砖厂看铁梅。
大姐正弓着腰搬砖,后背的汗碱画出一张地图。
铁柱想起小时候她教自己认字,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人"、"口"、"手"。
晚饭时,崔建国罕见地倒了杯散白酒。
西个孩子,两个成家了,一个远走了,就剩这个老疙瘩。
"想去就去吧。
"老头子的酒杯在碗沿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录取通知书是和王老师的信一起到的。
信里夹着十块钱,还有一句话:"钢铁是在烈火和急剧冷却里锻炼出来的。
"开学前一天,李桂兰熬了个通宵。
铁柱清晨醒来,看见炕头摆着双新布鞋,鞋底纳着菱形的花纹,每个针脚都饱满得像颗麦粒。
千层底,针脚密得能防雨。
灶台上温着韭菜盒子,油香渗过笼布,在晨光里织出一张金色的网。
香味勾得他鼻子发酸。
班车开动时,铁柱把脸贴在玻璃上。
呵出的白雾很快模糊了视线,他用手掌擦出的圆形窗口里,崔建国站在杨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黑点,消失在飞扬的尘土里。
路边的蒲公英被车轮卷起的气流惊扰,纷纷撑开小伞奔向远方。
车厢里有人放录音机,费翔在唱:"故乡的云..."歌声混着柴油味在车厢里流淌,有个穿碎花裙的姑娘跟着轻轻哼唱。
铁柱摸出英雄钢笔,在本子上写:"1989年9月1日,晴。
我要当最好的拖拉机维修员。
"墨水在纸上微微晕开,像一小片正在成长的乌云。
窗外,收割过的田野像张金色地毯,铺展到远方。
偶尔有未收割的黄豆田在风中泛起银浪,那是大地最后的絮语。
更远处,一列火车正呼啸着穿过白桦林,树影在车厢上飞速掠过,像一帧帧正在播放的电影胶片。
奔向铁柱从未去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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