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霜降后一日冷香阁的鎏金暖炉飘着沉水香,谢老夫人捏着明澜新绣的帕子,指尖划过边角处的“寿”字纹——用的是苏若雪当年最爱的缠枝纹针法。
“越发像你母亲了。”
老夫人忽然开口,腕上的双鱼纹银镯碰在紫檀木桌上,“若她还在,看见你这双手,该多欢喜。”
明澜垂眸盯着砖缝里的积雪:“祖母说笑了,明澜哪及母亲半分……”话未说完,老夫人己将一匣子雪丝银线推过来,封口处盖着范阳卢氏的火漆印——正是昨日嫡母李氏从公中库房拿走的贡品。
“雀金裘缺的丝线,从哀家私库拿。”
老夫人声音轻得像炉中香雾,“莫学你父亲,总念着什么‘嫡庶有别’,当年若硬气些,你母亲何至于……”她突然咳嗽起来,明澜忙递上茶盏,指尖触到杯沿的“建武”暗纹——这是前朝皇室专用的制式。
退出冷香阁时,暮色己染白西跨院的飞檐。
明澜捏着银线匣子,忽然听见角门处传来低唤:“三姑娘留步。”
是林氏的近身妈妈周嬷嬷,怀里抱着个锦盒:“我家夫人说,昨日误会了姑娘,这盒波斯琉璃粉,权当赔罪。”
明澜垂眼望着锦盒边角的莲花纹——宁王党羽的标记。
她忽然按住周嬷嬷的手,指尖在对方腕脉处轻轻一压:“劳烦回禀林姨娘,明澜近日咳疾发作,闻不得浓香。”
转身时,她袖中滑出个小纸包,正是今早从老夫人妆匣里“借”的迷神香粉。
这包粉若混进琉璃粉,能让闻者在子时三刻后,不自觉重复最近说过的密语。
戌初刻,明澜在暖阁里支开竹韵,取出生母遗留的《香道秘录》。
螺钿小桌上摆着七只青瓷小碗,分别盛着丁香、藿香、当归——她要调的,是能让人耳力倍增的“顺风香”。
“小姐,林姨娘房里的灯还亮着。”
竹韵隔着屏风禀报,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扬抑——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表示林氏正在与人密谈。
明澜将最后一味“夜交藤”碾成粉,混进炭盆。
淡青色烟雾升起时,她听见隔壁传来林氏的尖声:“衡王的船队明日抵扬州?
你确定不是宁王的人?”
“夫人放心,”是林焕的声音,扬州盐运使的幕僚,“卑职亲眼看见船头的‘衡’字旗,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船上载的不是茶叶,是建武朝的……”明澜指尖一颤,炭盆里的火星溅在《香道秘录》上,烧出个焦洞——正落在“定海双鳞”的图示旁。
她屏住呼吸,听见林焕接着说:“谢氏的香料庄若想拿到榷茶监的批文,得趁衡王登岸时……”“砰”的一声,似是茶盏摔碎。
林氏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别忘了,我弟弟在扬州盐运司管着漕运,你若敢拿我儿子明远的前程做赌注——”明澜闭上眼,指尖在膝头算出三条线:衡王船队、榷茶监批文、谢氏香料庄。
生母遗留的舆图上,扬州瘦西湖的红点旁,曾有“漕运”二字被墨迹覆盖,此刻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
“小姐,烟要散了。”
竹韵掀开屏风,看见她掌心全是掐出的血痕,“您又用了‘燃魂香’?
这香耗神,上次用还是在……”“无妨。”
明澜擦去掌心血迹,望着窗外积雪反射的月光,“明日随我去库房,把林姨娘陪嫁的二十箱香料都盘一遍——特别是产自岭南的安息香。”
竹韵怔住:“岭南安息香,是宁王党羽的……”“嘘——”明澜按住她的手,指尖划过自己腕上的旧疤,“嫡母不是要查账么?
总得让她看见,林姨娘这些年,究竟往扬州运了多少‘安息香’。”
亥初刻,冷香阁传来老夫人召见的消息。
明澜踩着积雪前行,路过角门时,看见周嬷嬷正将琉璃粉倒进井里——果然如她所料,林氏要毁了这盒带迷神香的“赔礼”。
“姑娘,老夫人问起雀金裘的进度。”
竹韵小声提醒。
明澜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楔子里老夫人说的“阴影藏锋”,指尖无意识抚过袖中双鱼玉佩——那上面的鱼鳞纹路,与今日在林氏锦盒上看见的“衡”字旗,竟有七分相似。
冷香阁内,老夫人正对着一幅《寒江独钓图》出神。
明澜行过礼,忽然看见画轴边角露出半片舆图的边角——正是五岁那年火宅中看见的红点,旁边小楷写着:“景和元年,谢氏祖宅井底”。
“明澜,”老夫人忽然转头,银镯在火光下泛着微光,“你可知,你父亲当年为何给你取‘明澜’二字?”
少女垂眸:“取自‘明月照澜’,父亲说,愿女儿心如明镜,波澜不兴。”
老夫人笑了,笑得比炉中香更冷:“他倒是会说漂亮话。
当年你母亲临盆,他偏要在景和殿值夜,偏巧那晚……”她忽然咳嗽起来,明澜慌忙扶住,却在袖中摸到一片碎玉——与自己的玉佩同纹,却缺了鱼尾。
“去罢。”
老夫人推开她,“记住,明日盘库时,莫让你嫡母看见第三库房的暗格。”
雪越下越大,明澜望着冷香阁渐渐消失在风雪中,掌心的碎玉硌得生疼。
她忽然明白,老夫人腕上的银镯为何缺了一角——那是从她的双鱼玉佩上掰下来的,就像当年火宅里,有人从她手中抢走了半幅舆图。
回到暖阁时,炭盆里的顺风香己燃尽。
明澜取出算盘算珠,在账本上记下三笔假账:林氏陪嫁的香料、衡王船队的抵港时间、还有老夫人暗格里的——建武朝漕运密牒。
窗外,周嬷嬷的身影匆匆掠过,井中传来琉璃粉入水的轻响。
明澜吹熄烛火,任由黑暗笼罩绣房——她知道,这深宅里的每一声密语,每一次算珠起落,都在为十年前那场火,织一张更大的网。
而网的中央,是她五岁时看见的舆图红点,是老夫人暗格中的密牒,是衡王船头的“衡”字旗,更是母亲临终前没能说出口的——关于“阿昭”的秘密。
雪,还在下。
而有些东西,终将在这深宅的积雪下,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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