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白蹲在灶台前吹熄最后一根火折子的时候,窗外的雪粒子正噼里啪啦砸在茅草檐上。
他攥着三枚铜钱在掌心摩挲,那是母亲连夜缝补换来的——前日邻村张员外嫁女,母亲熬红眼睛绣了整幅鸳鸯锦帐。
"这钱留着买药。
"母亲从里屋拄着竹杖挪出来,枯瘦的手指掐得他腕子发疼。
"儿要报名。
"他盯着青石板上父亲生前刻的"清"字,指甲深深陷进掌纹里。
那年父亲在县衙粮仓当差,被人污蔑倒卖赈灾粮,最后吊死在衙门梁上时,手里还攥着半块刻到一半的砚台。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
林慕白慌忙去扶,却被枯枝般的手推了个踉跄。
老妇人用破布裹着咳血的帕子,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砖:"去吧,你爹的冤魂在阎王殿门口等了十年了。
"三十里官道走得他草鞋浸透血水,到县衙时正撞见几个锦袍公子往朱红大门里抬箱子。
檀木箱角撞在石阶上裂开条缝,金锭子滚出来在雪地里烫出个坑。
林慕白低头看看自己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把冻裂的脚趾往草鞋里缩了缩。
"下一位!
"他迈进挂着"为国抡才"匾额的厅堂时,浓重的沉香味呛得喉头发痒。
主考官王文远正捏着柄玉如意逗弄笼中画眉,猩红官服下摆沾着几点墨渍——是上好的松烟墨,林慕白在当铺隔着琉璃匣见过。
"寒门学子林慕白,求报今科乡试。
"他展开连夜誊写的籍贯文书,宣纸边角还沾着灶灰。
王文远从鼻子里哼出声笑,玉如意尖挑起文书抖了抖:"保书呢?
同乡举荐呢?
"画眉鸟突然扑棱翅膀,惊得他官帽都歪了,"还是说...你有这个?
"拇指与食指搓出个银钱的手势。
"学生听闻太祖皇帝《求贤令》有云,科举取士当以...""啪!
"玉如意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墨汁西溅。
王文远起身时官服腰间蹀躞带撞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林慕白膝头:"穷酸货也配提太祖?
来人!
""大人且慢。
"门外突然传来带笑的声音,靛蓝缎面靴踏着茶渍走进来。
林慕白抬头看见张圆润白净的脸,来人亲热地搭住他肩膀:"这不是慕白兄么?
王主考,家父上月送来的黄山云雾可还入得口?
"王文远堆肉的脸突然抽搐两下,甩袖坐回太师椅:"既是赵公子友人..."他蘸饱墨汁的笔尖悬在名录上,像条吐信的毒蛇。
赵大年揽着林慕白往外走时,他闻见对方袖口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这味道他在县衙后巷见过,那些夜里往李公公别院抬箱子的黑衣人身上,也沾着这种昂贵的异国香料。
"寒舍就在城东,慕白兄若不嫌弃..."赵大年解下狐裘要往他肩上披,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怀里的书匣。
林慕白后退半步踩进雪坑,怀中文书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盐铁论注疏》的边角,赫然印着半枚湿漉漉的指痕。
当夜赵家厢房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林慕白盯着窗纸外晃动的黑影,指腹慢慢抚过书页间新沾的墨渍。
这些洇开的字迹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攥着的血书——那半截残破的账本上,也是这般晕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痕。
五更梆子响时,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块残砚。
父亲没刻完的貔貅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兽爪下压着半枚模糊的官印,像是户部的,又像是工部的。
贡院钟声穿透浓雾时,林慕白站在写着"地字叁号"的考棚前。
前方巡考官正在拆封题卷,漆金卷轴展开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那题目竟与赵大年昨夜"不小心"打翻在他书稿上的墨团位置分毫不差。
贡院的晨雾还未散尽,林慕白的笔尖己经舔饱了墨。
他盯着卷头《论盐铁专营疏》的考题,喉结轻轻滚动——昨夜赵大年打翻砚台时,浸透的正是《盐铁论注疏》的"榷茶"篇。
"这墨渍倒是省了草稿纸。
"他屈指弹了弹卷边焦黄的痕迹,袖口滑出半截残砚。
父亲刻到一半的貔貅抵在腕间,冰得人神志清明。
笔锋落在"民产官销"西字时,突然想起去年在当铺见到的场景:李公公的干儿子用三车私盐,换走了城南百亩桑田的地契。
日头爬到飞檐脊兽时,巡考的皂隶在叁号棚外停了三次。
林慕白把誊好的策论晾在风口,看着墨迹里浮起的细密冰晶——这是掺了松烟灰的徽墨才会有的纹路,赵大年昨夜送来的那匣"陈墨",此刻正在他考篮底层结着霜。
"收卷!
"王文远甩着紫毫笔撞开考棚竹帘,官靴故意碾过地上的残雪。
当他瞥见林慕白卷头工整的台阁体时,眼皮突地一跳:"这墨色倒是新鲜?
"指尖猛地戳向"盐引私兑"那行字,殷红的玛瑙戒面几乎蹭破宣纸。
"回大人,学生用的是家传残砚。
"林慕白恭敬捧出半块青石,貔貅爪下的官印正好卡在戒面凹槽里,"家父曾说,砚台有灵,专咬赃墨。
"后堂验封的火漆还没冷却,前院己经炸了锅。
几个锦袍考生揪着巡考嘶吼:"定是漏题了!
寒门贱种怎知淮盐改制的内情!
"林慕白低头整理磨出毛边的袖口,听着那些"茶引""漕粮"的骂声,忽然想起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和盐一个颜色。
"肃静!
"王文远踹翻脚凳,攥着朱笔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林慕白案头那叠糊名卷,忽然露出毒蛇吐信般的笑:"来人,查他的考具!
"皂隶翻检竹篮的哗啦声里,林慕白摸到袖袋里硬邦邦的油纸包。
今晨出门前,他特意把赵大年送的墨锭掰了半块,裹进张员外粮铺的账册残页——那上面可记着赵家去年收购霉变军粮的数目。
"大人!
"验墨官突然惊呼,托着银盘的手抖如筛糠。
盘中央的墨锭正在晨光下泛起诡异的幽蓝,像极了李公公别院里那些西域毒花的颜色。
王文远肥厚的下巴骤然绷紧,他认得这是东厂审讯用的哑喉散。
眼神扫过人群里佯装惊讶的赵大年,突然改了主意似的拍案:"寒门学子哪用得起这等好墨?
怕是..."话尾故意拖长,等着看对方膝盖发软。
"大人明鉴。
"林慕白不慌不忙展开张泛黄的当票,"学生三日前典当祖传玉佩,换的正是城西墨韵斋的松烟墨。
"他指尖点在当票角落的暗纹上,那朵六瓣梅印戳,分明是锦衣卫暗桩才用的标记。
暮色染红贡院匾额时,林慕白看着自己的卷子被塞进鎏金匣。
王文远亲自落了锁,铜钥在掌心磕出清脆的响,像是毒蛇在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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