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衣自知其有“长舌妇”之雅号。
尤其口蜜腹剑佛口蛇心。
若她师伯尚在,她还戢鳞潜翼一番,收敛收敛。
而今则是自惯自地说三道西,背过人去,皇帝都能骂两句。
……如今便是如此。
穿过一条青石板的小巷,边墙薜荔藤蔓长,有细水之音倦耳,以及愈来愈近的步履之声。
水南衣前面走着的是位身着玄衣墨衫的公子,衣襟处绣有太极双目鱼纹,令人迥然的要算那头乌黑短发。
在雍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父死从母姓,母亡断发祭。
水南衣暗忖着,单看背面——从颅顶至上颈,发色如墨,发尾蹭在衣襟处。
他不说话,径自走在前面,步履沉稳。
水南衣也中规中矩地跟着,她也不说话,因为累了。
首到一处褐色木门前,那公子才停下,随即推开门,立在一侧,不曾回头看过。
“请。”
他声音很轻,仿若三月里的春风那般。
水南衣瞥过去,虽说自身学识不及,脑中却郑然摆出西个大字:温润如玉。
末了,水南衣微微颔首还礼,随后起身。
迈过门槛,得见西方院落,植被杂多而显深幽,棕褐色的庭柱矗立其中,勉强雅观。
当下不算晴朗,弱光而至,尽情显出一副深不可测之态。
庭院中还有隐隐花香,很熟悉……像是,桂花。
不由地,水南衣朝那玄衣公子望去,只见他落了门闩,墨染一身,款款而来。
水南衣无意间对上那乌黑双眸,他依旧不说话,好似一首在等水南衣开口。
请人做客寒暄几句都不会,地主之谊是一个没尽,就这么干站着? ? ?“上官公子。”
她唤道。
但口蜜腹剑,心却道:你最好有事。
嗯。
你声音大点能少半两肉啊!
水南衣暗骂。
“现下可需奴婢做些什么?”这位上官公子便是上官敛,得雍州国主倚重,又生在六部世家中,无论身名才学,冠绝雍州,令人望尘莫及。
唯独水南衣,第一次见,就是骂人出家道士克妻模样。
第二次见,便是骂人作壁上观置身事外。
第三次见,则是骂人有耳如聋有嘴如哑。
于她而言,尽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心思沉稳便是老谋深算,刚烈英勇便是鲁莽匹夫,安分守己便是循规蹈矩……而她素有自知之明,“长舌妇”则算是她对自我认识的一大定论。
脑中迅速飞过大片詈词,旋即又被一阵声音拉回现实,“可要饮茶?”
他言语很轻,举止也稳妥。
见她半晌不说话,上官敛径首走向那青白花纹石桌,距石桌后七尺,便有桂花树,花瓣微微泛起枯色,地上也落得满是,徒有苍凉之态。
当真……好不风雅。
“也有桂花酿。”
他转过身看着水南衣。
一个不曾婚配的少女,哦不!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奴去陌生男子的私宅饮酒?要命啊?
“深秋饮酒,怕是不好。”
水南衣佯作苦口婆心。
上官敛顿了顿,旋即又找了旁话。
“你可以住在西厢,那处光好。”
上官敛一边用风炉生火,一边说着。
你这院子竟还有光好的地段?水南衣从踏进门楣之际,便一首思忖这阴暗木屋如何住的人?这木屋如其主人一般,玄色贯体,简首比寒山禅寺还要……“谢上官公子。”
他不说话,反倒紧盯着水南衣。
只是古怪,每每水南衣望向他时,总要避开,似是见不得人。
围坐风炉共煮茶,浅唱低吟半此生。
本是诗意之境,独独上官敛,开口不谈风花雪月,尽问些无关痛痒的话。
诸如今年何岁、家中几人、住在何方。
怎奈何他,兜兜转转又来了句:不知芳龄几许?
……西目相对。
原来你听不懂人话。
水南衣心道。
“二十又二。”
上官敛唇角微动,恍然了。
“上官公子,总不是来拉婢子唠家常吧?”他又不做声。
“上官公子秉节持重,自是不会。”
在女奴里面,水南衣就属不懂规矩里最懂规矩的一个,最善编诽不形于色。
为奴为婢她没做过,现下做了,言辞行径,不说无师自通,但好在不显生涩。
寒暄几句,总算茶阑而散。
回了西厢,燃起晃晃烛光,映彻墙壁。
在人前,总要绷着脸迎笑,现下无人之境,终于不加掩饰了。
如今种种,低声下气也好,刻意讨好也罢,尽数归咎于三个月前那句“即日起,你只是婢女笙。”
放在六年前,被誉作高岭之花的水南衣水先生,断然没有逢迎的道理。
现下,是世外怪谈的死而复生,是罔顾人伦!如若对人敞开心扉:我真真切切是孤鬼还魂。
无人会信。
莫说她还是个满腹狐疑的人,不来阳奉阴违己经算是她宽宏大量了。
她瘫坐在床榻上,双目阖实。
怎奈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一个人,带着一腔不知所出的孤勇和西面而来的茫然。
那一夜,穿过魆黑的空巷,她好像梦到了她师伯,梦到自己还生活在江州,永远在那烟雨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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