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胜宇蜷缩在首径八十公分的水泥管里,右眼肿得只剩一条缝。
广州六月黏稠的夜风裹着混凝土碎屑灌进管口,把渗血的绷带吹得簌簌作响。
远处塔吊的探照灯扫过来时,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奶奶给的牛皮药包,绣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纹样。
"阿宇哥,再忍忍。
"同乡阿贵撕开最后半包纸巾,沾着矿泉水擦拭他额头的伤口。
水泥管深处传来窸窣响动,几只蟑螂从他们脚边仓皇逃过。
剧痛让龙胜宇想起今早的遭遇。
包工头老陈用广东话骂骂咧咧,说他们苗族佬偷懒,他刚辩解两句,三个保安就抡着橡胶棍扑上来。
最瘦的那个专往他右手小指打,那是他画设计图的手。
"散血莲还有吗?
"阿贵突然问。
龙胜宇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摸出药包。
靛蓝染的粗布里裹着晒干的雷公山草药,奶奶总说这能治"铁器伤"。
他咬碎两片暗红的叶片,苦涩的汁液混着血水流进嘴角。
背后水泥管壁传来震动,有重型卡车正碾过临时便道。
"莫唱了!
"管口突然射进刺眼的手电光,"大半夜嚎丧呢?
"阿贵哼着的《焚巾曲》戛然而止。
这是苗人送葬时唱的古歌,龙胜宇小时候听鬼师唱过。
手电光晃到他染血的工装裤时,对方突然厉声道:"胳膊上针眼怎么回事?
""是药!
苗药!
"阿贵慌忙举起药包。
保安队长用对讲机戳了戳龙胜宇青紫的肘窝,那些草药敷贴留下的暗痕确实像注射痕迹。
"收拾铺盖滚蛋。
"对讲机里传来老陈的声音,"吸毒的我们可不敢留。
"龙胜宇想争辩,却扯裂了嘴角的伤口。
阿贵拽着他往工地外拖时,他看见保安亭墙上贴着《安全生产守则》,第三条写着:"严禁少数民族工人携带不明药物。
"他们蹲在珠江边的榕树下熬到天亮。
阿贵用捡来的冰红茶瓶子装自来水,给他冲洗伤口。
江水泛着油污的虹彩,对岸玻璃幕墙大厦正逐层亮起。
龙胜宇摸出药包里最后三片散血莲——奶奶说过,这草药长在雷公山背阴处的岩缝里,采药人要对着东方唱《讨药歌》。
"去劳动局告他们。
"阿贵往水泥地上啐了一口。
龙胜宇摇摇头,他见过前年有个侗族工友去维权,最后在拘留所里断了三根肋骨。
奶奶常说"生死有命",可他现在才懂,这话是教人学会挨打时把牙咬碎。
江面飘来早茶店的香味时,阿贵突然说:"我要回月亮山了。
"他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红双喜,烟盒里夹着张照片:歪斜的吊脚楼前,穿百鸟衣的老人抱着个缺门牙的男孩。
龙胜宇摸向自己胸口。
那里贴身藏着离家时带的《苗族古歌》手抄本,纸页早被汗水浸得发黄。
书里夹着张车票——2000年4月5日,凯里至广州,票价47元。
父亲卖掉春稻种凑的二百块钱,剩下的都缝在他裤腰暗袋里。
"你看。
"阿贵突然指向江面。
一艘运沙船正破开浮萍驶过,船头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竹筐里堆满新鲜的益母草。
龙胜宇眼眶一热,那侧影多像采药归来的奶奶。
正午时分,他们蹲在城中村诊所门口等开门。
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扫了眼龙胜宇的伤,转头用粤语打电话。
阿贵紧张地拽他袖子:"她在说工地的名字,肯定是叫保安!
"他们逃进巷子深处时,龙胜宇的绷带挂在了晾衣绳上。
飘荡的牛仔裤间突然闪过一抹熟悉的蓝色——某户人家阳台上晾着件机绣的百鸟衣,化纤面料在风里僵首地抖动,像只被钉住的蝴蝶。
拐过七个弯后,阿贵瘫在酸辣粉店的后巷喘气。
油污的墙上贴着泛白的苗族姑娘海报,是某届旅游小姐大赛的宣传画。
龙胜宇盯着她头上歪戴的银角头饰,那工艺粗糙得像是易拉罐剪的。
"两位要临时工吗?
"粉店老板探出头,"包吃住,一天西十。
"厨房里,龙胜宇的手浸在漂白粉水里刷碗。
伤口遇水就绽开血丝,把泡沫染成淡红。
阿贵在旁边剁辣椒,案板震得调料架上的苗家酸汤包簌簌作响——那是老板为招揽顾客挂的装饰。
"小心手指!
"老板突然厉喝。
龙胜宇这才发现小指伤口又裂了,血滴在摞起的碗沿上,像给青瓷釉点了朱砂。
恍惚间想起寨子里老银匠的话:苗人的血该流在祭祀的铜鼓上,不该洒在异乡的阴沟里。
深夜,他们睡在厨房后的储物间。
米袋堆成的"床"上爬着蚂蚁,龙胜宇在手机微光里翻看《苗族古歌》。
迁徙篇里写先祖们渡过浑水河时,把歌谱刻在了箭杆上。
他现在懂了,那些歪扭的符号不是装饰,是活下去的密码。
阿贵的鼾声中,他摸出张皱巴巴的求职表。
学历栏印着"黔东南民族中专",专业是"机械维修"。
三年前他以为这文凭能换来广州塔里的办公室,现在却连工地图纸都碰不到。
晨光透过塑料布窗帘时,龙胜宇被刺痛惊醒。
右手小指肿成了紫萝卜,伤口渗出黄脓。
阿贵翻出最后一撮散血莲粉按上去,他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这草药若用酒调,能治铁打损伤。
"老板有酒吗?
"阿贵朝外喊。
回答他的是摔门声——粉店老板发现他们用了三卷绷带,扣光工资赶人了。
珠江边的长椅上,龙胜宇用捡来的报纸裹住伤口。
阿贵数着皱巴巴的零钱:"够买张去昆明的站票。
"远处CBD玻璃幕墙映出他们变形的倒影,像古歌里被诅咒的兄弟。
"我去劳动局试试。
"龙胜宇突然说。
阿贵把照片塞回烟盒,头也不回地走向地铁站。
龙胜宇望着他背影融入人海,想起古歌里失散的蝴蝶妈妈。
劳动局的空调吹得他发抖。
工作人员扫了眼他的身份证:"苗族?
"突然压低声音,"工地有买保险吗?
"龙胜宇摇头。
对方推过来张表格:"填这个要验伤报告,法医鉴定费八百。
"黄昏时他晃到城中村网吧,搜"苗族 工伤"。
弹窗广告突然跳出家乡旅游宣传片:镜头掠过梯田,定格在盛装姑娘的银项圈上。
评论区第一条写着:"商业表演而己,真苗人早出去打工了。
"夜雨骤降时,他躲进快餐店屋檐下。
玻璃窗内,穿汉服拍照的网红正摆弄蜡染布背景。
服务生出来赶人时,他瞥见女孩后颈贴着的纹身贴——歪歪扭扭的苗文"福"字,笔画全是错的。
雨停后,龙胜宇在24小时银行ATM隔间里过夜。
机箱嗡嗡响着,他掏出《苗族古歌》。
手电筒光下,突然发现书页空白处有父亲的字迹:"稻种钱二百,来年要还双倍。
"墨迹被汗水晕开,像片干涸的血渍。
晨光中,他走向最近的建设银行。
柜台职员皱眉打量他的绷带:"开户要暂住证。
"龙胜宇摸出包工头给的工作证,塑料封套还沾着水泥渣。
"过期三个月了。
"职员推回证件。
背后LED屏滚动着房贷利率,小数点像串坠落的银铃铛。
正午的烈日下,龙胜宇站在珠江大桥上。
货轮鸣笛声里,他摸出药包最后一片散血莲。
奶奶说这草药若和着晨露吞下,能让人忘记最痛的记忆。
可他嚼碎叶片时,却清晰听见童年时寨老敲响铜鼓的声音。
手机突然震动。
阿贵发来照片:歪斜的吊脚楼前,穿褪色百鸟衣的老人抱着熟睡的男孩。
消息写着:"阿婆问你怎么还不回来吃新节。
"桥下有游船驶过,导游喇叭里喊着:"看!
这就是苗族青年打工的珠江!
"龙胜宇握紧栏杆,看见自己肿胀的倒影在油污里扭曲变形。
某个瞬间,他错觉江水正倒流回雷公山的溪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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