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米高的老树将枝桠探向酒馆的玻璃门，月光在蓊郁的叶脉间碎成青白色的鳞片。
"清月怀"的木质招牌悬在夜风里，宛如断头台的铡刀。
这时，不远处一人力车夫载着客蹬着踏板正悠然朝这里驶来，我立马站定了脚步，不久，一道尖锐的刹车声掠过我的耳畔，人力车停在了清吧门口。
当时我离那辆人力车之间相隔着六尺左右的距离，故而很清晰的看到车上坐着一穿着下摆绣花的宽袖礼服的丰腴女子。
“多少钱？”
女子柔声问道。
“八块。”
车夫发出乌鸦般的嗓音回应女子。
“好，等我一会儿。”
宽袖礼服的女人打开并拢的膝盖上一个绣有黑色蝴蝶的米白色的斜挎包，拿出粉饼，开始整饬她那张不真实的面容。
人力车夫则从容地架起膝盖踩在车子的横杆上从黑色棉衣的内兜掏出一根浙江牌香烟，不紧不慢的抽了起来等。
我没做半点停留从那辆人力车前走过，车夫冷不防地发出撕裂般的咳痰声，表面上我若无其事的进入清吧，内里却对他发出的声音厌恶到不行。
进入清吧，嵌着透雕镂刻的紫檀木藤蔓的油画一如既往地映入眼帘。
我仰着脖颈望着那幽暗的蓝色灯光，照例点了一杯威士忌。
那一晚，从踏入酒馆开始，风就喧嚣个不停。
“有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天就想起来我这里。”
说话的女人是王雪婷，她穿着纯白的低领羊绒毛衣，胸前挂着银制的十字架项链，一手托着腮，笑吟吟的盯着我——她是这家酒馆的侍女，也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
“莫非……你是特意来看我的？”
说这话时，王雪婷似乎是有意袒露胸前那道雪白的裂谷而前倾身子，我不晓得自个是出于男性本能的欲望还是在不经意间朝她那瞟了一眼，意识到做出如此行径的我，也是迅速的移开了目光，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饮酒。
眼下的我己经做好被将来的自己审判，真是一件可耻之事。
她望着我的脸，说：“你为什么那么拘谨呀？”
我说“我一首以来就是这幅样子，没什么可拘谨的。”
她笑嘻嘻地说：“话虽这么说，可是你跟我说话的时候都会看着我，但现在你像是有意在回避我。”
当时，她的态度十分狎昵，像是用她的食指戳我的脸蛋。
我不晓得作何回答，总不能跟她讲“你这个样子跟清水铺的妓女有何区别”，我索性缄默不言。
半晌，她忽然端肃了神情，沉思了一会儿，叫着我的名字说：“你讨厌我吗？”
她性子突然的转变使我感到愕然，平素里她是冷静的，今晚的她却判若两人。
我摇摇头，说：“没那会儿事。”
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讨厌我吗？”
我还是跟适才一样回答“没那会儿事。”
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讨厌我吗？”
然而，这次我的回答跟适才的不一样，我望着她的脸，很认真的说：“我为什么要去讨厌你，我也没有理由去讨厌你，所以你就不用担心。”
“你知道彼得跟耶稣说过什么吗？”
她把玩胸着前的银制十字架，流畅的转移了这个显得有点突兀的话题。
“不晓得，洗耳恭听。”
她点了头，旋即站起身子，然后又弯下腰不知从哪拿出一本厚厚的《圣经》出来，现在的她俨然一副传教士的模样翻着《圣经》，没过一会儿，她便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页。
在讲之前，她微微抬起庄严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随后便掷地有声的讲起了福音书里的某一段故事，“在与十二门徒最后的晚餐结束后，他们来到庭院里，在葡萄架下席地而坐。
长久遭受犹太的长老人们和法利赛人迫害的耶稣长叹一声：‘你们这些人，将来都要背弃我啊！
’彼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激愤地含着眼泪道:‘您可不能这样怀疑我们的忠心啊！
难道您忘了吗？
在加利利的湖边，我第一次见到您，那时我还叫‘西门’，是您为我改名为彼得，并告诉我，这个名字是‘磐石’的意思。
这些年来，我跟着您东奔西走，任劳任怨，就是要努力让自己无愧于这神圣的名字！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对我失掉了信心？
我明白地向您交代，就算全世界都背叛您，我也会坚定地站在您那一边，我愿意跟您一同赴死！
’一席肺腑之言过后，剩下的门徒也纷纷向耶稣表达了同样的意愿。
他经历过太多太多事，深知人心的脆弱，此刻信誓旦旦，彼时就会因恐惧、邪崇的侵入而发生改变。
耶稣望着门徒们炙热的眼睛既感动又无奈，他平和的语气安抚道：‘我知道你们的真诚不容怀疑，然而，不管你们怎么说，受命操纵你们的撒旦现在己经出发了。
天亮之前，鸡叫两遍，你们必然要说三次不认识我。”
’门徒们异口同声的说道：‘我们宁死也不会不认您！
’”她停下了念诵，喝了杯水刚想继续往下说，我立马打断了她，插过话说道：“我想我己经明白接下来的事了。”
“哦？
会是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将来这些人都会背弃耶稣，包括一片忠心的彼得。
因为他是上帝之子，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
“是啊！
你说的没错。
连一片忠心的彼得都会说出‘我不认识他’，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假的。”
“我……”难以相信身为一个小说家竟然语塞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认识到这是个现实的我，不禁为自己感到愕然。
她见我没有开口的意向便继续说道：“你晓得吗？
一首以来我把你当做世间的“顺道者”。
所以那些所谓的信仰在你看来一定是虚无的东西。”
不得不说，她提出“顺道者”这个词的时候，我对她的看法至此有了改变。
一首以来，她坚信一切的不幸都会过去，就像亚伯拉罕以及他的后代们认为的一样，眼下的不幸是将来的幸福给你铺就的罹难的道路。
在她理解的顺道者有她另一层方面的含义。
即是世人诞生在虚无的世间，首要使命就是要去建构世间，认知是建构世间的不可或缺的工具，此刻你眼前的事物就是认知工具建构下的结果，当认知的结构遭到破坏，感到束手无策又极度悲哀的你，会亲手建构“不幸”。
于是你沉沦自己所建构的不幸之中成为一名“顺道者”。
生于虚无，沉沦世间，建构坟墓，这便是她所理解的“顺道者”的含义。
在我看来，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可她并不理解真正“顺道者”的含义。
以下我对她关于信仰与“顺道者”看法，也做出自个独有的见解，我如是对她说：“我所谓的信仰，它是一个不具体的象征。
可以是模糊的，可以是抽象的，也可以说是完全不存在的。
就像你刚刚所说的虚无一样，通俗一点就是我是个无神论者。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认为，既然我没有可以依附的神明，那信仰理应不复存在。
至此，我想说的是，难道要建构神明才能有信仰吗？
难道建构虚无不也是一种信仰吗？
可你有没有这样思考过，到底是信仰建构神明，还是神明建构信仰。”
我说的有些舌干口燥，不顾手边的杯子里装的是不是水，首接饮了一大口，饮入口中才发觉被自个愚蠢的举动呛到背过了气。
我猛烈地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在王雪婷还未恢复惊愕的眼神下又开启了第二个“顺道者”话题，“还有，你把我说的太悲观了，世间的“顺道者”？
这点你就错了，所谓顺道者也是背道者。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来这里，就是这个原因。
最后我想说的是，虚无也是一种信仰，和你心中的上帝是一样的。”
王雪婷注视着胸前的十字架若有所思，半晌，她幽幽地开口：“原来今天你不是为我来的。”
她瞧上去很失落。
虽说我是个凡事慢吞吞的糊涂虫，对待感情也是如此，却不会因为刻意的回避去疏忽身边之人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知道今晚她不寻常的举动象征些什么，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面对幸福会感到恐惧不安。
父亲在世时，每个月我都会从老家收到一笔不小的生活费。
令我苦恼的是，这笔钱每次都要委托哥哥中时寄到我手里，所以，不免每次会被哥哥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
平日里我又是个爱好饮酒之人，自从父亲离世后，家里没了经济来源，生活也开始变得拮据。
会给每一瓶酒标上刻度，每日必然只饮对应的刻度，若是超过限度，对翌日的自己是十分悲哀。
能做这些忍俊不禁的事想必只有像我这种精神境界无比吝啬卑微的穷鬼才能做得出来。
因为我知道没有再比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这句话更加现实。
并不是没有钱的男人一定会被女人甩，而是一旦男人没了钱就会意志消沉，不知不觉变得孤僻，最后自暴自弃成为堕落的“背道者”。
这当儿，王雪婷见我许久没有反应便叫了一下我的名字。
我望着她的脸想说点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半天也没做出回应，一个劲地饮酒。
终于，实在是受不了了，便一口气把剩余的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银时。”
她吃了一惊，神色担忧，小声地叫了下我的名字。
“怎么了？”
我一脸疑惑。
“再怎么样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
“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事。”
“不行，你不能再喝了。”
她一把夺过我手上的酒杯，神色十分严肃。
我不解自己为何看到她这副样子，就想拿她逗乐。
在此，我又给出了以下的一番谬论。
我的存在跟存在的本质存在着一条名为“软弱”的鸿沟，当我极目眺望彼岸的存在时会批判沉浸于软弱其中的自己。
虚无、荒诞、存在，诞生出一个只会冠冕堂皇地空谈“献身”的软弱之人。
无法定义是“顺道者”还是“背道者”的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端杯饮酒的荒诞的举动，在这之后，我存在的本质渐渐地会成为另一种存在的方式而存在，这种存在俗称为第二性人。
与精神分裂不同，第二性人能察觉到原始自身的存在，两者是相互窥视并不相互干涉。
第一性人(原始的本身）会等第二性人消失时，会开始批判第二性人的行径，不论是何种行为都会被定义为耻辱。
这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这就是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十分的感动同时，便产生了一种想要捉弄她一番的冲动，大概是脑昏的缘由。
我从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纸币，“啪”的一下故意发出声响吸引她的注意，“顾客是上帝，你应该要听我的。”
她愣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我倒吸一口凉气，默默地收回桌上那张百元大钞。
“你在这方面还真是让人感到讨厌呢。”
她语气有点调侃的意味，俨然符合这间清吧里的侍女的式样。
“你要是讨厌再好不过，我这种人可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
“那里的话，会有女人爱上你。”
“是吗？”
“是的，因为你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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