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的脊背紧贴着醉仙楼后巷的青砖墙,砖缝里渗出的霉斑在他破衣上拓出蜈蚣状的湿痕。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像泼皮手里的烙铁,巷子却冷得像个冰窖——二十八个乞丐挤在这条七步长的阴沟里,活像案板上挨挨挤挤的死鱼。
"咔嚓"。
碎瓦片刮擦墙皮的声响此起彼伏。
最瘦的老姜头正用豁口的陶片剐蹭砖缝,青灰色的苔藓碎末簌簌落进豁了边的粗瓷碗里。
这手艺讲究个"三刮两抖":刮三下砖缝,抖两下腕子,碎苔藓里混着的墙灰就能筛出去大半。
"狗日的奸商!
"隔壁卖炭张的婆娘突然啐了一口,她刚剐的苔藓里混着半只风干蟑螂,"掺石子也就罢了,如今连虫壳子都算二钱粮!
"她枯瘦的手指捻着蟑螂腿,眼珠子却首勾勾盯着巷口那桶馊水——醉仙楼伙计正把隔夜的鱼头汤往沟渠里泼,油花子浮在臭水上,晃出七彩的光。
陈安蜷了蜷麻木的腿,怀里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炊饼硌得胸口生疼。
这是他三天前在西市牌坊下捡的,霉斑在饼面上洇出星子似的绿点。
巷尾那对母子己经盯着这饼咽了十七回口水,小崽子饿得连哭都像猫叫。
"接着!
"破陶碗突然被什么砸得一震。
陈安低头,半块黢黑的饴糖正在碗底打转,糖块上粘着根草屑——是醉仙楼掌勺孙胖子站在后门台阶上,油光光的胖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乞丐们霎时活了,二十八个破碗齐刷刷举向半空,活像一片长了霉斑的莲叶。
"学声狗叫,赏块肉渣!
"孙胖子晃了晃手里油纸包,八宝鸭的香气混着巷子里的腐臭,激得人喉头发紧。
陈安把破碗往怀里藏了藏,碗底那道裂痕正巧割碎了"醉仙楼"的鎏金底款。
日头西斜时,陈安摸到了那块发霉的饼。
小崽子蜷在娘亲怀里打摆子,女人的衣襟己经被冷汗浸透,却还死死捂着孩子的耳朵——巷子口传来木车轮的吱呀声,是粮店的伙计来收夜香桶了。
陈安掰饼的手突然顿住。
一缕竹香混在馊水味里钻进来,清得像山涧晨雾。
他鼻翼翕动,喉结上下滚动——是醉仙楼新启的冬笋腊味饭,竹筒要用青冈木现劈,上笼前得淋一勺鸡油......"啪!
"后颈突然溅上热辣辣的液体。
陈安猛回头,正看见孙胖子拎着铜勺大笑:"赏你的鸡汤!
"黄澄澄的油花顺着他的破领子往下淌,那香气甜得发苦。
巷子深处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有人影从粮店侧墙翻下来,脖颈间一抹暗红闪过——是褪了色的红绳铜钱,在暮色里晃得像血珠子。
竹香突然断了。
陈安贴着墙根挪了半步,后巷蒸腾的腐臭里混进丝铁腥气——是粮店侧墙新抹的桐油混着铁蒺藜的味道。
那个系红绳的身影正猫在榆树影里,铜钱随着呼吸在锁骨间轻颤。
陈安眯起眼,粮店后墙三指宽的通风口正在暮色里渗出白气,像条吐信的蛇。
"咔嚓"。
阿蛮的剪影忽然矮了半截。
陈安瞳孔骤缩——通风口下竟藏着道暗槽,三寸长的铁齿咬住了她的脚踝。
粮店掌柜的阴笑声从墙缝里渗出来:"第五只耗子,今儿这捕鼠夹总算开张了。
"巷子里的乞丐突然活了。
二十八个破碗齐齐转向粮店方向,眼珠子在暮色里泛着狼似的幽光。
卖炭张的婆娘舔着干裂的嘴唇,指甲深深掐进老姜头胳膊:"见血了!
官差来前能抢口肉汤喝......"陈安的喉结动了动。
阿蛮的血顺着铁蒺藜往下滴,在黄土上洇出黑斑。
粮店伙计拎着浸盐水的牛皮鞭晃出来,鞭梢铁钩刮过墙砖,蹭出串火星子。
陈安的手按在怀里发硬的炊饼上,霉斑的酸腐气突然变得刺鼻。
"三两粮换条贱命!
"掌柜的肥手从窗口伸出,晃着个粗布袋子。
乞丐堆里响起吞咽声,破碗相互碰撞出鬼哭似的响。
陈安看见那对母子在往后缩,小崽子把脏手指塞进嘴里死命地嘬。
第一鞭抽下时,檐角铜铃正在响。
陈安不知道自己是怎的扑出去的。
霉饼塞进小崽子手里的瞬间,他闻到自己掌纹里渗出的陈年馊味。
阿蛮的血珠子溅在他眼皮上,烫得人发昏。
"啪!
"第二鞭抽碎了半空中的铜铃。
巴掌大的青铜铃铛打着旋儿坠落,惊飞了榆树上最后一只昏鸦。
陈安本能地举起破碗去挡,铃铛正正砸进豁了口的粗陶碗里,裂纹顺着"醉仙楼"的底款炸开,裂成个巽卦的纹路。
碗底的裂纹像道闪电劈开暮色。
陈安跪在污水横流的石板上,铜铃碎片的棱角割破掌心,血珠顺着巽卦纹路游走,竟在陶片上烧出焦黑的轨迹。
巷子突然静得瘆人,二十八个乞丐齐齐后退三步——他们认得这焦痕,上月饿死的刘半仙用炭灰画过同样的符。
"巽为风,东南地动。
"沙哑的嗓音裹着酒气砸进巷子。
老瞎子拄着枣木杖蹒跚而来,杖头挂的破葫芦里晃出酸败酒香。
他的眼窝比夜还黑,却能准准"望"向陈安颤抖的破碗:"小友这卦,值三斤陈米。
"阿蛮的闷哼惊醒了凝固的时空。
铁蒺藜还咬着她的脚踝,血水己浸透半幅裤腿。
掌柜的突然变了脸色——那枚褪色铜钱沾了血,竟在暮色里泛起金芒。
他肥厚的手掌猛地探出窗口:"抓住戴红绳的!
云麓观悬赏......"陈安的动作比思绪更快。
他抄起破碗砸向粮店伙计的膝窝,陶片碎裂声里爆出掌柜的惨叫——老瞎子的枣木杖鬼使神差地绊住追兵,杖头葫芦泼出的残酒在地面燃起幽蓝火线。
阿蛮的红绳擦过陈安手腕,铜钱滚烫似烙铁。
戌时的梆子响时,巷子只剩满地狼藉。
陈安缩回原先的墙根,破衣下藏着半袋糙米——是老瞎子用卦象换的买命钱。
那对母子正用陶片刮着霉饼上的绿斑,小崽子啃咬饼边的动作像只幼鼠。
东南风卷来更浓的竹香,醉仙楼后厨的灯火映亮半空。
陈安盯着掌心焦黑的巽纹,突然嗅到风里混着腐腥——是青州河方向飘来的死鱼味,混着某种熟悉的铁锈气。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阿蛮逃跑时遗落的铜钱,正静静躺在他碗底的卦象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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