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的正午阳光像把钝刀,剖开停泊的货轮与趸船之间的阴影。
顾晚清的福特轿车在警戒线前停下,车窗摇下时,守岗的巡捕立刻认出车门上的顾家纹章——鎏金牡丹嵌着"江南织造"暗纹,全上海能有这等车饰的,不超过五家。
"顾小姐今日查哪批货?
"巡捕点头哈腰,目光却在她身边穿月白长衫的账房先生身上多停了半秒。
那是沈砚之特意扮的,金丝眼镜遮住了他惯有的锐利眼神,袖口的墨渍却出卖了他握惯粉笔的手。
"西月初七到港的杭缎。
"顾晚清掀开绣着并蒂莲的缎面披风,露出内搭的铁灰竖条纹旗袍,"父亲说这批货的经纬密度差了三梭。
"她指尖划过车窗边框,声音陡然冷下来,"怎么,李副官的人也开始管顾家的生意了?
"巡捕忙不迭让开。
沈砚之跟着下车时,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薄荷香——那是他上周在女工夜校提过的,说德国女工常用薄荷提神醒脑。
此刻她踩着高跟鞋走向仓库,腰肢挺首如青松,哪里像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倒像是率领千军万马的女将军。
仓库里堆满用油布覆盖的木箱,油墨味混着海盐气息扑面而来。
顾晚清刚掀开第三箱,外头突然传来汽车轰鸣。
沈砚之从账册里抬头,看见她指尖在箱沿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那是他们昨夜在字条里约定的警报信号。
"顾小姐雅兴啊。
"铁门被推开,穿将校呢军服的男人带着两名卫兵闯入,腰间皮套里的勃朗宁泛着冷光,"听说令尊要给舍弟备下十里红妆,您还有空在码头数布疋?
"是镇守使府的副官陈鹤鸣,上周在顾家宴会上见过的。
顾晚清转身时己换上温婉笑意,指尖轻轻抚过木箱上的火漆印:"陈副官说笑了,顾家的生意总要有人盯着。
倒是您,怎么有空来管我们这些商事?
"陈鹤鸣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忽然落在沈砚之身上:"这位先生面生得很。
""账房周先生,新从苏州分号调来的。
"顾晚清从手袋里取出绣着缠枝莲的帕子,轻轻拭去箱角灰尘,"周先生精于算术,连洋人的复式记账法都通晓。
"她忽然看向陈鹤鸣,"副官若是有空,不如帮我看看这批杭缎?
父亲总说我一个女流之辈,分不清经纬。
"沈砚之暗自捏紧账本。
陈鹤鸣的靴子碾过地板,在他面前停住。
隔着金丝眼镜,他看见对方领章上的铜扣泛着污痕——那是常年克扣军饷的人才会有的油渍。
"顾小姐说笑了,"陈鹤鸣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顾晚清的手腕,"谁不知道绣心阁的阁主,连英国公使夫人都夸您..."外头突然传来巨响。
一名搬运工踉跄着撞开侧门,肩上的麻包掉落,露出里面滚出的瓷罐——正是沈砚之前让工会兄弟准备的"意外"。
码头上顿时响起哨声,巡捕们叫嚷着跑去维持秩序,陈鹤鸣的卫兵也被调去查看。
"顾小姐,货单在这里。
"沈砚之趁机将夹着改良建议的货单塞进她手袋,指尖迅速划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长期刻钢板留下的,和他握粉笔的手一样,都不再属于养尊处优的阶层。
顾晚清突然提高声音:"周先生,你怎么把苏州分号的账册带错了?
"她翻开手中的货单,目光扫过沈砚之暗藏的暗号:"陈副官,您看这杭缎的水渍印,若是送去镇守使府,怕是要惹得贵眷不满吧?
"陈鹤鸣的注意力被拉回,咒骂着踢了脚木箱:"顾小姐自便,张某人还有公务。
"他临走时又瞥了沈砚之一眼,靴跟在地面敲出威胁的节奏。
暮色漫进仓库时,顾晚清靠在堆满棉纱的货堆上,听着沈砚之讲述工人夜校的新计划。
他摘下假发,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短发,镜片后的眼睛在阴影里灼灼发亮:"若能按改良后的流程装卸,效率能提升三成,工人伤亡率至少降一半。
""但需要码头买办的配合。
"顾晚清摸出父亲的私人印章,那是她今早趁父亲午睡从书房偷来的,"我可以用顾家的名义给各买办发函,就说试行新流程期间,损耗由顾家承担。
"沈砚之怔住。
他知道这枚刻着"顾明修印"的象牙章意味着什么——在顾家,女子本无资格动用男主人的印信,她此举形同谋反。
暮色中,她旗袍上的银线绣纹闪着微光,像极了他在德国见过的,那些在议会里为妇女参政举灯游行的女性。
"明日我要去镇守使府赴宴。
"顾晚清忽然起身,整理好旗袍上的褶皱,"陈鹤鸣说军需官想请我为他夫人设计绣品。
"她转头望向他,眼尾的泪痣在阴影里如一点朱砂,"你说,我该在绣样里藏《国际歌》的五线谱,还是《共产党宣言》的德文首字母?
"沈砚之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码头特有的咸涩:"不如绣齿轮与麦穗,用顾氏苏绣的劈丝穿针技法。
"他掏出怀表,那是留学时用奖学金买的,"再过一刻钟,码头工会的人会来取货单。
顾小姐,该回去了。
"回程的汽车里,顾晚清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霓虹与灯笼。
路过爱多亚路时,她看见一群学生举着"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标语跑过,领头的女生剪着利落的短发,腰间别着和沈砚之同款的帆布包。
手袋里的印章硌着她的腿。
今晚父亲的书房肯定会戒严,她得从后园的假山石爬窗进去,就像上个月偷运《新青年》合订本时那样。
阿巧会在厢房里放好掺了安神香的百合粥,好让守夜的嬷嬷相信她早睡了。
汽车在顾家大宅前停下。
门房迎上来时,她忽然想起沈砚之在仓库说的话:"真正的革命者,既要会握笔,也要会绣花。
"她摸着耳坠上的珍珠,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此刻却像颗随时会爆炸的火漆印——当绣绷遇上钢板,当簪子换成刻刀,这个被金丝楠木雕花困住的闺阁,终会在某夜,随着春潮一起崩裂。
(第二章完)第三章预告:镇守使府的寿宴上,顾晚清的苏绣屏风暗藏《女工夜校章程》德文译本,却被陈鹤鸣识破;同时,沈砚之在沪江大学的演讲遭租界巡捕突袭,关键时刻,顾家用以联姻的"十里红妆"船队,正载着筹备起义的印刷机驶向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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