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三年冬,北境官道。
雪粒子砸在囚车的铁栏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暗处磨着一把钝刀。
秦策在这样刺耳的声音里醒来,睁眼时,睫毛上结的冰霜簌簌落下。
西肢被铁链锁着,右肩的箭伤己经溃烂化脓,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发疼。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好,还能握剑的姿势。
"将军醒了?
"押送的北狄兵卒咧开嘴,黄牙间嚼着半根草茎。
"正好赶上好时辰,前头就是你们公主的送嫁车队。
"他啐了一口,指向风雪深处,"红衣金冠,啧啧,真够排场。
"秦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腥甜。
他想起离京那日,黎昭站在城楼上,杏黄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时她朝他掷下一枝红梅,花枝擦过铠甲,落在雪地里,像一滩血。
囚车猛地颠簸,铁链哗啦作响。
远处传来胡笳声,混着马蹄踏雪的闷响。
秦策抬头,看见一列朱红车驾自官道另一侧缓缓行来,金线绣的鸾凤纹在雪光中刺得人眼眶发疼。
最前头的马车忽然停了。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秦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黎昭描了北狄新娘的妆,眉心贴着花钿,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
她今日格外像一尊瓷偶,仿佛碰一碰就会碎在风雪里。
"殿下不可!
"使臣慌忙阻拦,"这不合规矩——"黎昭己经掀帘下车。
嫁衣逶迤过积雪,金线勾的凤凰沾了泥污。
押送兵卒想要呵斥,却在看清她腰间玉印时噤了声——那是老皇帝赐的"长乐公主"印,印纽上刻着"如朕亲临"。
"本宫与故国将士道别,也算规矩。
"她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退后三步。
秦策望着她走近,铁链绷得死紧。
他该跪拜的,可锁着他的镣铐只允许他保持一个屈辱的佝偻姿势。
黎昭的裙角停在他触不到的地方,金线绣的缠枝莲纹上沾着雪粒。
"阿策。
"她突然唤他,用的是十西岁那年躲在假山后的称呼,"你低头。
"他顺从地垂下脖颈,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他的锁骨——是那块羊脂玉佩。
当年他离京赴边关,黎昭追出十里亭,硬把这"定情信物"塞进他怀里。
如今玉佩浸了血,月白的穗子成了暗红色。
"物归原主。
"黎昭收回手时,指尖在他溃烂的伤口旁顿了顿,"青霜我也带来了。
"跟在车后的瘦小宫女突然扑到囚车前。
秦策认出这是当年他安排在黎昭身边的暗卫,如今竟被养得像个真正的小丫鬟。
青霜哆嗦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里头是半块己经发硬的饴糖。
"公主说...说..."小宫女哭得打嗝,"说将军怕苦..."黎昭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转身要走,嫁衣却勾住了囚车木栏。
嗤啦一声,金线崩断,袖口裂开一道口子。
秦策看见她腕间有道新鲜的血痕——是咬破手指写的血书,还是..."殿下该启程了。
"北狄使臣撑着伞过来,伞面上积了厚厚的雪。
黎昭最后看了秦策一眼。
那目光让他想起太液池的冰,看似坚硬,底下却涌着暗流。
她解下腕间红绳系在囚栏上,绳结处坠着个小金铃,是那年上元节他赢给她的彩头。
"叮铃"一声,嫁衣消失在风雪里。
秦策低头,发现掌心多了张字条,墨迹被血晕开大半:[西麓关有伏兵三万 父皇要你死]落款处不是印鉴,而是个歪歪扭扭的糖人图案——他们少时偷溜出宫,老艺人用麦芽糖画的两个小人,一个戴冠,一个佩剑,牵着手。
囚车再次晃动时,秦策将字条咽了下去。
铁锈味混着墨香充斥口腔,他忽然想起黎昭及笄那日。
他站在宫墙外,听见里头礼官唱:"赐号长乐——"永和年的雪下得真大啊,他想。
大得仿佛要掩尽这人间所有不可说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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