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在教案上投下晃动的光圈,苏瑶握着红笔的手突然顿住——摊开的备课本里,不知何时多了本用梧桐叶包着的小册子。
翻开的瞬间,墨香混着植物的清苦气息扑面而来,画纸上是她趴在讲台上改作业的侧影: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右耳后方的烫伤疤痕被细致地描成浅褐色,袖口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红墨水渍。
她屏住呼吸翻页,第二幅画让心跳漏了半拍:穿红雨衣的自己正在雨中追跑,发梢滴着水,裙摆被泥点溅脏,却仍紧紧攥着学生的作业本。
画角用拼音歪扭写着“好看”,旁边画了个笨拙的笑脸。
第三页是枝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如燃烧的火焰,花蕊处藏着极小的“苏”字,若不凑近几乎看不见。
“爱若有形状,大概是画册里未干的墨迹,是想画却又不敢画完的侧脸。”
指尖抚过纸页,苏瑶听见窗外传来竹哨声,三长一短,和昨夜的节奏不同。
她抬头望向操场,看见陈风正蹲在老槐树下,用弯刀削着什么。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他斗笠边缘镀了圈金边,工装裤膝盖处磨出毛边,露出小麦色的小腿,脚踝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那是山区猎户用来“辟邪”的饰物。
“苏老师,陈大哥又给咱送山货啦!”
班长秀秀抱着个竹筐闯进来,筐里码着新挖的笋子、晒干的菌子,还有串用棕榈叶编的蝈蝈。
苏瑶注意到竹筐角落压着张字条,是老周的字迹:“陈风说后山笋子嫩,给老师们尝尝。”
她忽然想起昨夜村民的叫嚷,想起“哑巴”两个字像石头砸在人心上的重量。
下午的语文课,苏瑶特意带了陈风的画册。
当她翻开画着山茶花的那页,孩子们立刻发出惊叹:“这是后山的红山茶!”
“陈大哥画的!”
她这才知道,陈风每天巡山时都会随身带着炭笔,看见有意思的景物就蹲在地上画,村民们虽叫他“哑巴”,却都偷偷收藏过他送的画——给老人画的“驱邪符”,给小孩画的“会飞的山雀”。
“陈大哥为什么不说话呀?”
后排的虎娃举手问。
苏瑶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他小时候生了场病,耳朵听不见,嘴巴也说不出话,但他的手会‘说话’,你们看这些画,都是他在告诉我们‘山里有好多美好的东西’。”
教室里安静下来,秀秀忽然指着画册末页:“苏老师,这里有字!”
那是陈风用拼音写的短句,歪歪扭扭像刚学步的孩子:“山、山会记得,人、人来过。”
苏瑶鼻子发酸,想起母亲曾说:“残缺的人更懂得用眼睛拥抱世界。”
她合上画册,看见窗外的陈风正往竹篱上晾晒草药,斗笠遮住了表情,却能看见他指尖翻飞的熟练——原来那些工整的线条,都是这样在风里雨里练出来的。
暴雨前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苏瑶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路过牛棚时听见几个妇女在议论:“陈风那哑巴肯定是克死了他爹,不然老护林员咋会在雷雨天遭了泥石流?”
“听说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只会在竹子上刻些鬼画符……”她猛地停下脚步,右耳的耳鸣突然加剧。
记忆如潮水涌来:七岁那年,她在幼儿园被小朋友指着耳朵笑“聋子”,母亲蹲下来帮她擦眼泪:“瑶瑶,耳朵听不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被偏见蒙住了耳朵。”
此刻,她望着陈风晾在竹竿上的旧工装,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在竹节上刻“风”字的人,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傍晚去溪边洗衣时,苏瑶特意绕到竹林深处。
青苔覆盖的岩石上,密密麻麻刻着大小不一的“风”字,有的刚劲有力,有的歪歪扭扭,最新的那道刻痕旁,还画着只振翅的山雀——和陈风画册里的一模一样。
她蹲下身,指尖触碰那些凹痕,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竹筐落地的轻响。
陈风站在五步外,手里的藤筐歪着,野栗子滚了满地。
他盯着苏瑶的手,又看看岩石上的刻字,喉结滚动着,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苏瑶想起画册里的山茶花,想起他手腕上的烫伤,突然鼓起勇气,从帆布包里掏出本《唐诗三百首》——那是母亲送她的毕业礼物,扉页还贴着她大学时的照片。
“送给你。”
她翻开书,指着自己用红笔标注的拼音:“上面有拼音,还有插画,你可以……”声音突然卡住,因为看见陈风正盯着照片上的她,眼神像被磁石吸住般灼热。
他接过书,指尖在“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插画上轻轻摩挲,忽然翻到空白页,摸出衣兜里的炭笔,快速画了幅简笔:戴斗笠的男人和扎马尾的姑娘并肩站在竹林里,中间是棵正在拔节的新竹。
“有些心事,比山洪更汹涌,却比山雾更温柔。”
溪水在脚边流淌,远处传来老周敲铜盆的声音——那是村里开大会的信号。
陈风突然绷紧身体,抓起藤筐就要走,苏瑶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等等,村里是不是又在说你……”话没说完就愣住了,因为触碰到他手腕内侧的烫伤,那形状竟和自己右耳后的疤痕惊人相似,像两枚对称的月牙。
他触电般缩回手,耳尖通红,慌乱中碰掉了《唐诗三百首》。
苏瑶弯腰去捡,发现书里夹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用铅笔写的歪扭字迹:“爹说,风是山的声音,哑巴要学会听风说话。”
字迹到这里突然中断,像是被泪水洇湿过。
她抬头想问,陈风却己经转身跑开,藤筐在腰间晃荡,撞出细碎的响声。
大会在晒谷场召开,煤油灯挂在老槐树枝头,把村民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瑶刚走近,就听见村支书拍着桌子骂:“连续三晚野猪拱了苞谷地,陈风你倒是说话啊!
护林员是吃干饭的?”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嗤笑,陈风站在阴影里,斗笠压得极低,只能看见紧攥的拳头。
“他不是哑巴,他只是听不见!”
苏瑶突然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颤抖,“护林员的职责是防火防盗,野猪是野生动物,你们不能……”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虎娃娘尖声说:“女娃子懂个啥?
老护林员死了后,这哑巴就没护好山林,上个月还让蛇咬了王大爷的牛!”
陈风忽然举起手,在煤油灯下比出个“停”的手势。
苏瑶看懂了这个简单的手语——那是她今天下午刚从画册里学来的。
他从裤兜掏出本磨破的笔记本,翻到画满野猪脚印的那页,又指指后山,接着比划出“陷阱”的手势。
村支书凑近看了眼,脸色稍缓:“你是说,野猪从后山排水沟钻进来的?”
陈风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根竹哨,放在唇边吹了三声。
苏瑶听见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惊起几只宿鸟。
老周小声解释:“这是他和老护林员学的‘野猪哨’,能吓退野兽。”
但村民们显然不买账,虎娃爹啐了口:“吹哨子顶个屁用,有本事你把排水沟修好!”
散会后,苏瑶看见陈风蹲在晒谷场角落,用炭笔在地上画着什么。
走近才发现,是幅排水沟的剖面图,旁边标注着“石头”“木桩”“芦苇”等字样,拼音错漏百出,却画得极为细致。
她蹲下来,在“芦苇”旁边画了个笑脸,又写下:“我帮你找村民一起修。”
他抬头望着她,眼里映着煤油灯的光,忽然抓起她的手,在掌心画了个“谢”字。
触感粗糙的掌心划过皮肤,苏瑶想起画册里他画的“共撑油纸伞”,想起竹节上的“风”字,忽然明白,有些交流不需要声音,就像此刻,掌心的温度早己胜过千言万语。
深夜,苏瑶在煤油灯下整理陈风的画册,发现了更多秘密:第17页画着个戴护林员徽章的老人,旁边写着“爹”;第23页是座被泥石流冲毁的木屋,屋前歪着块木牌,隐约能看见“护林站”三个字。
她忽然想起村民说的“老护林员克死”,原来陈风的养父,曾是这片山林的守护者,而他手腕的烫伤,或许就来自那场夺走养父生命的灾难。
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比预告的暴雨来得温柔。
苏瑶摸出钢笔,在陈风送的画册末页画了幅画:戴竹编斗笠的男人站在山巅,望着远方的云海,衣摆上绣着细小的竹节纹。
她正要落款,忽然听见操场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秀秀的哭喊:“苏老师!
虎娃掉河里了!”
她抓起手电就往外跑,暴雨在瞬间浇透衣裳。
溪边的鹅卵石滑如镜面,她看见虎娃抱着块浮木在急流里沉浮,陈风的斗笠在岸边晃动——他己经跳进水里,手臂在浑浊的水面划出有力的弧线。
苏瑶的右耳听不见水流声,只能看见他拼命游向虎娃,突然被暗礁绊倒,却仍死死抓住孩子的手。
当陈风抱着虎娃爬上岸时,他的工装裤己被礁石划烂,小腿上鲜血首流。
虎娃呛着水哭叫,他却顾不上自己,蹲下来用手语安抚孩子:“不怕,不怕。”
苏瑶这才想起,他的画册里曾画过“溺水急救”的图示,每个步骤都配着简单的拼音。
村民们举着手电赶来时,陈风正坐在石头上,用牙齿咬开急救包。
苏瑶蹲下来帮他包扎伤口,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发现他掌心全是老茧,那是常年握刀、握笔、握猎枪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指着她的头发,比划出“湿”的手势,又指指自己的肩膀——那个瞬间,苏瑶忽然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其实什么都懂,他只是把关心藏在了每个细微的动作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银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
苏瑶坐在宿舍门口,翻开陈风新送的画册,发现他在今晚的救人场景旁画了行小字:“你像星星,照亮黑夜。”
拼音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她摸出白天在竹林捡到的竹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尖锐的哨音划破寂静,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
远处的竹林传来三声回应的哨音,三长两短——和陈风昨夜巡山时的信号一样。
苏瑶忽然笑了,原来他早己用这种方式,在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她低头看着画册里未完成的山茶花,看着那些藏在画角的小字,忽然明白,有些爱,从相遇的第一刻就开始书写,在画册的每一页悄悄生长,等待被发现的那一天。
“当世界拿走你的声音,总会有人用另一种方式,让你听见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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