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武汉外围的阳新县兵工厂。
张守业蹲在仓库角落,用棉布擦拭一挺布满暗红色锈迹的马克沁重机枪。
铁锈簌簌剥落,在晨光里扬起细碎的尘埃,混着他掌心的老茧蹭进皮肤纹理。
这柄机枪从淞沪会战一路跟到徐州会战,枪托上的凹痕里嵌着半片没清理干净的弹壳,像枚永远拔不掉的旧牙。
"老张!
"通信兵小王踹开铁皮门,怀里抱着个油布包裹,"后勤处又送来批新家伙,你瞅瞅这枪管够不够首?
"包裹摔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张守业掀开油布,三十支汉阳造步枪整齐码放,枪托上的桐油泛着新鲜的光泽。
他抽出其中一支,食指抚过木质枪托的接缝处——这是新兵才会犯的错,拼接木料时没有顺着木纹下刀,导致接口处留着蛛网般的裂痕。
"这批次的杉木潮了。
"他捏紧枪托突然发力,"咔"的一声,木料在榫卯处断成两截。
小王吓得后退半步,差点撞翻身后的弹药箱。
"你这是糟蹋公物!
"仓库管理员老陈从账本后探出头,镜片滑到鼻尖,"这是给三团换装的装备!
"张守业没吭声。
他弯腰捡起断裂的木茬,对着窗口透进的光端详木纹走向。
晨光里,潮湿的杉木纤维泛着青灰色,像极了去年在嘉定老家被日军烧毁的祠堂横梁。
那天他躲在柴垛后,看着火舌顺着祖宗牌位的金丝楠木攀爬,把"忠孝传家"的匾额烧成焦黑的鱼骨。
"拿斧头来。
"他突然说。
老陈的算盘珠子停了停。
这个沉默寡言的修械兵总有些古怪,上次硬是把报废的歪把子机枪拆成零件重装,结果弄坏了三个弹簧。
但这次他居然从工具柜底层翻出把豁口的柴刀,刀刃残留着风干的血渍——那是去年修枪时崩断的指甲留下的。
张守业接过来,刀刃贴着木纹斜斜切入。
杉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工作台,露出内层干燥的芯材。
他想起父亲教他开隼眼时说的:好木匠要顺着木头的脾气,就像当兵的要摸清子弹的脾气。
"这批枪托得重打。
"他把修好的枪托递给小王,"杉木要阴干三年才能用,潮木头遇到硝化甘油会裂成两半。
"小王挠着头要去问军械官,突然听见仓库外传来铁锹铲土的闷响。
两人探头望去,炊事班老李正往弹壳堆里掺石灰,白花花的骨殖混着铁锈在铁桶里翻涌。
这是兵工厂的规矩——阵亡士兵的遗物要就地掩埋,但钢盔、子弹壳这些金属物件得回收重铸。
"老张,"老李抹了把额头的汗,"你那把刻花纹的凿子借我用用,给阵亡弟兄们的饭盒刻个编号。
"张守业的凿子藏在工具包最底层。
刀刃宽两寸,刃口留着细密的波浪纹——那是他按照嘉定木雕手艺改的,能在枪托上刻出缠枝莲纹。
上个月他给连长修枪时顺手刻了朵山茶花,结果被政训处骂"动摇军心",罚去背三天弹药箱。
此刻他摸着凿子上的裂痕,突然意识到自己己经三个月没碰过木料了。
最初还会用弹壳雕些小玩意儿,后来连刻在枪托上的木纹都越来越潦草。
就像他渐渐模糊的家乡记忆:祠堂门环上的铜绿、母亲纳鞋底用的苎麻线、弟弟偷藏的梨花糖纸……"当啷"一声,凿子掉在地上。
张守业弯腰去捡,发现裤腿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不是机油,是干涸的血迹。
这具身体记得所有血腥味的细节:去年冬天他在战壕里替伤员包扎,血浆渗进棉袄领口结成的冰碴;前天修理马克沁机枪时,被退壳钩划破手掌,混合着机油的血腥味至今还残留在指缝。
仓库外忽然响起刺耳的空袭警报。
老陈扑向电闸的手僵在半空,三十七个未完工的枪托在晨光里泛着桐油清香。
张守业抓起小王的步枪冲向防空洞,刺刀挑断了垂落的电线,火星在空气里炸开细小的金菊。
防空洞深处泛着霉味。
二十几个士兵蜷缩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有人用铁锹在泥地上画棋盘,有人就着罐头盒刮胡子。
张守业蹲在角落擦拭那挺马克沁,枪管散热孔里凝结的血痂像枚生锈的纽扣。
"老张,听说你以前是木匠?
"满脸烟灰的机枪副手突然开口,"给我刻个平安符吧。
"张守业没抬头。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凿子和半截铅笔,在弹壳背面勾画木纹走向。
这习惯是从淞沪会战开始的——每当枪膛过热,他就用铅笔在炮弹壳内侧画杉木纹路,想象自己还在老家刨木料。
"要刻松纹还是柏纹?
"他头也不抬地问。
"有什么讲究?
""松纹脆,适合刻佛珠;柏纹韧,能镇邪。
"他蘸着机枪油在弹壳上描出波浪纹,突然停住。
记忆里浮现出嘉定老宅的梁柱,暴雨夜渗水的木纹在烛光下扭曲如鬼爪。
副手凑近看时,发现那些"木纹"其实是极细的刻痕:交错的线条组成模糊的"木"字,每个笔画都嵌着细小的弹壳碎屑。
夜色透过防空洞的缝隙渗进来,在纹路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这是……""嘉定老宅的房梁纹路。
"张守业突然说,"被烧毁那天的样子。
"防空洞突然剧烈震动。
三枚燃烧弹落在洞口,热浪裹着火星扑在众人脸上。
张守业扑在马克沁上,后背撞翻了弹药箱。
子弹哗啦啦滚落,其中一颗擦过他裸露的手腕,在皮肤上烫出个焦黑的月牙。
"挂彩了!
"卫生员冲过来时,他正用牙齿撕开绷带。
血珠滴在刻着木纹的弹壳上,把油画的松纹染成赭红色。
三个月后的鄂东战场,春雨浸透了张守业的夹袄。
他蹲在临时搭建的野战修理所门口,用刺刀削着桐木片。
这是给迫击炮瞄准镜做的防雨罩,木纹要顺着雨水流势雕刻,才能让雨水自动滑落不留痕迹。
桐油混着桐油在木料表面凝结成琥珀色的膜,让他想起上海沦陷那晚,苏州河上浮满的油污与血沫。
"老张!
"通信员小王跌跌撞撞跑来,怀里抱着个铁皮桶,"军械科长让你去江边看看。
"江岸线漂浮着上游冲下来的木料。
张守业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突然在芦苇丛里发现半截浮木。
湿漉漉的杉木断面泛着青白,年轮像被子弹击穿的蜂窝——这是从他们去年沉掉的运输船里漂出来的。
他跪在泥水里摸索,指尖触到木头内部某个硬物。
扒开腐朽的树皮,露出半截铜制隼眼,边缘还粘着干涸的血痂。
这是他三年前在罗店修枪时打的隼接,当时特意雕了朵莲花纹,现在被江水泡得只剩莲心。
"当家的!
"熟悉的乡音惊得他手抖。
江对岸的芦苇荡里,几个穿蓑衣的汉子正在扎竹筏,领头的举起豁口斧头朝他摇晃。
那人左眉断成两截,正是当年在嘉定教他开隼眼的陈师傅。
夜色降临时,江风送来檀木的苦香。
张守业蹲在工事后面,看陈师傅用战俘的皮带捆扎竹筏。
老木匠的凿子在火光里明灭,刀刃过处,竹节爆出细碎的星火。
"这仗打到哪年才完?
"陈师傅往竹筏缝隙塞桐油时突然问。
张守业摩挲着怀里的隼眼铜片。
江面漂来的浮木上缠着水藻,形状像极了老家门楣上被烧焦的辟邪兽首。
他想起上个月在战壕里,有个新兵用刺刀在木制枪托上刻观音像,结果被政训官当众扇耳光。
"等打完仗,"他盯着江心漩涡,"我回嘉定开个木匠铺。
"陈师傅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枝,火星窜起照亮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木匠活计讲究个三分料七分想,你那双手早该摸着木纹过日子了。
"远处传来防空哨的铜锣声。
张守业把隼眼铜片塞进枪托凹槽,桐油混合着樟脑丸的气味漫上来。
明天要修复的是挺加拿大造勃然机枪,枪管上的散热鳍片缺了三片,得用江滩捡来的鹅卵石打磨出弧度。
春雨又下起来。
他蹲在漏雨的帐篷里,听着钢盔接水滴答作响,忽然发现帐篷顶的帆布纹路竟与嘉定老宅的窗棂木纹惊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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