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清晨,九月的风裹着蝉鸣,将城郊公交站的铁皮棚吹得哐当作响。
张子茉那洗得泛白的蓝书包被挤在人群中,补丁摞补丁的布料蹭过穿西装的上班族,线头勾住了对方的公文包拉链。
她慌忙伸手去解,却听见身后传来嗤笑:“这书包比我家狗窝还破。”
上车时,她低头发现鞋面的田埂泥点在公交踏板上留下浅黄的印记,那是今早帮奶奶喂完鸡才匆匆换上的旧球鞋,鞋头还沾着几粒未脱壳的稻谷。
校门口的香樟树影里,陈梦瑶的公主裙像团蓬松的云。
她歪着头让母亲调整水晶发卡,水钻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蕾丝裙摆扫过门卫室的瓷砖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妈,我们班新转来了一个梯田村的女同学。”
她皱着眉用指尖拨开发卡上的碎发,“她带的午饭菜居然是梅菜干。”
母亲递来绣着校名的帆布包,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忍忍吧,明年就毕业了。
再说你是班长,多照顾乡下同学也是应该的。”
陈梦瑶撇了撇嘴,水晶发卡突然硌到耳后,她伸手去摘,却瞥见人群中那个背着补丁书包的身影。
进教室的时候,张子茉刚从肩上取下书包,就被陈梦瑶的手勾住带子,放在书包侧袋的搪瓷水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周围的议论声突然变调,像群被惊动的麻雀叽叽喳喳。
“呀,对不起啊。”
陈梦瑶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在后退时故意用鞋跟碾过杯身,“乡巴佬用这种杯子喝水,不怕被同学笑吗?
我听说你们村喝水都靠挑井水呢。”
搪瓷杯在地上滚出半米远,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被蹭得模糊。
张子茉的脸腾地烧起来,她弯腰去捡杯子,书包拉链却突然崩开,十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骨碌碌滚向西面八方,橡皮上用小刀刻的“茉”字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影。
最里层的笔记本滑出来,露出扉页上用铅笔写的“目标:年级前十”,本子里还夹着张泛黄的演算纸,背面是奶奶画的十字绣花样。
“铅笔盒是小摊上两块钱的吧?”
不知谁喊了句,人群爆发出哄笑。
陈梦瑶捡起掉在脚边的布尺,粉色指甲划过刻度线:“量身高用的?
难怪长得这么矮,我穿高跟鞋都比你高半个头。”
就在这时,一根冰棍棒“啪”地砸在陈梦瑶脚边。
穿白色校服的梁伊迅叼着半截冰棍晃过来,皮鞋尖精准地踢开正要踩作业本的男生的脚,袖口挽起露出腕间的手表。
“陈梦瑶,”他斜倚着讲桌,嘴角还沾着点奶油,“上次英语考试抄我答案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威风?”
周围的笑声突然卡住。
张子茉抬头,看见梁伊迅校服衣领沾着半截烟丝,在风里轻轻颤动。
他抛来一块巧克力,金色包装纸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像片突然飘落的秋叶。
“喏,补补脑子,”他挑眉时,眼尾扫过她鞋面上的泥点,“别被狗吓到,这学校的疯狗啊——”他故意拖长声音,盯着陈梦瑶骤然发白的脸,“可是会咬人的。”
陈梦瑶的水晶发卡歪到了一边。
她张了张嘴,却看见梁伊迅从裤兜又摸出根冰棍棒,转头冲张子茉眨眨眼,锁骨的月牙形疤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记住了,以后谁再欺负你,就报我梁伊迅的名字。”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
张子茉攥着巧克力的手心沁出汗来,包装纸上的字硌着掌心,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还是小声说:“谢、谢谢。”
梁伊迅摆摆手,转身时校服衣领上的烟丝掉了。
他走过陈梦瑶身边时,忽然压低声音:“对了,班长,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窗户该擦了,我昨天看见你把粉色信封塞进去了哦。”
陈梦瑶的脸“腾”地红到耳根。
她转身就走,水晶发卡“啪嗒”掉在地上,水钻滚进桌腿缝里,像颗被踩碎的星星。
张子茉蹲在地上捡铅笔,看到每支笔杆上都有细密的牙印,那是她熬夜背单词时咬出来的。
梁伊迅给的巧克力还带着体温,她将它塞进铅笔盒里。
上课铃突然响起。
张子茉攥着崩开拉链的书包往座位跑。
坐到座位上时,她看见梁伊迅还在倚着门框抽烟,阳光穿过他指间的烟雾,将他的影子投在教室墙面上,像幅模糊的水墨画。
他忽然抬头,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冰棍棒,嘴角扬起抹懒洋洋的笑。
她摸出书包夹层的围棋子,黑子上刻着“迅”字,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她的,她不明白爷爷的意思。
指尖抚过刻痕,她忽然想起梁伊迅校服上的烟丝味,混着冰棍的甜,像老家灶膛里的火,暖烘烘的,带着点呛人。
水晶发卡的碎片还躺在课桌缝里,铅笔盒里的巧克力渐渐融化,在铁皮上洇出小块油渍,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窗外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平稳,像棋盘上落下的第一枚棋子,坚定,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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