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把苏父的旱烟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账本上的数字都在跳。
苏晓禾蘸了蘸钢笔水,听见外屋传来"咔嗒"锁门声——当生产队长的父亲又去仓库值夜了。
"禾啊,"苏母撩开门帘探进头,"你爹说陈知青...呸!
陈狗剩的检讨书贴在村口了。
"钢笔尖在"1975年7月"那页洇开墨点。
苏晓禾摩挲着腕上淤青,眼前又闪过吉普车里陈卫国的金丝眼镜。
这畜生刚被撤了记分员职务,居然能搭上李书记的线,看来得下剂猛药。
天蒙蒙亮,晒谷场堆满扎成捆的稻穗。
苏晓禾蹲在脱粒机后头,瞅见会计老李头往兜里揣了把新稻,裤脚还沾着仓库的蜘蛛网。
"李叔,"她突然出声,"昨儿我爹清点种子库,说少了二十斤改良种。
"老李头吓得稻穗撒了一地:"晓禾别瞎说!
我、我就是...""陈卫国许您什么好处?
"苏晓禾碾碎稻壳,"他当记分员时挪用的工分,您帮着平了七笔账吧?
"老会计的汗顺着脖领子往下淌。
晨雾里传来拖拉机声,苏晓禾把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他兜里:"晌午前放回仓库,我就当没见过这把稻种。
"信封里是陈卫国和苏秀兰在草垛厮混的照片——原主藏在炕席下,被她用父亲的手电筒翻拍了三份。
供销社柜台前挤满抢暖水瓶的妇女。
苏晓禾攥着新到的《红旗》杂志,冷不丁被苏秀兰拽到腌菜缸后头。
"你咋知道陈哥要调去县里?
"苏秀兰腕上的梅花表闪着贼光,袖口露出的红痕像是抓伤。
苏晓禾掀开杂志内页:"县革委会招通讯员,李书记侄女刚领的报名表。
"她故意抖落夹着的糖纸,上海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皱巴巴的。
"不可能!
陈哥昨晚还送我..."苏秀兰猛地捂住嘴。
"送你表?
"苏晓禾戳破她缩回的袖口,"这梅花表是李书记去年先进工作者的奖品,表带磕痕都在。
"她突然压低声音,"昨儿瞧见陈卫国在吉普车里,给李红梅戴了块上海牌新手表。
"苏秀兰踉跄着撞上腌菜缸,酸汁溅湿了的确良衬衫。
王婶举着暖水瓶挤过来:"哎呦!
秀兰这表咋和李书记丢的那块...批斗会定在晌午头。
陈卫国站在八仙桌上念检讨书,声音虚得像踩瘪的蛤蟆。
苏晓禾坐在父亲身旁,生产队的账本摊在膝头。
"我...我辜负了贫下中农的信任..."陈卫国扶正眼镜,忽然瞥见人群里的李红梅。
穿着的确良连衣裙的卷发姑娘突然尖叫:"陈卫国你个陈世美!
"她扬手甩出把糖纸,"说要带我回城见爹娘,转头跟村姑钻草垛!
"人群炸了锅。
苏秀兰红着眼扑上来:"你才是破鞋!
"两个姑娘撕扯着滚进麦秸堆,陈卫国想跳桌逃跑,被苏父一把扯住裤腰。
"账还没算完!
"老生产队长声如洪钟,"去年秋收少的三百工分,你挪到谁头上了?
"苏晓禾适时展开账本:"李会计己经交代,你让他在我爹的工分册上做手脚。
"她转向面如死灰的老会计,"是不是,李叔?
"老李头哆嗦着掏出信封:"这些照片...还有你让我改的账目..."陈卫国突然癫狂大笑:"苏大牛!
你以为自己干净?
当生产队长十年,仓库钥匙可都在你手里!
"一首沉默的苏父突然解开裤腰带。
人群倒吸凉气——老汉腰上缠着褪色的红布包,里头是本泛黄的账册。
"这是俺当队长以来每一粒粮的去向。
"苏父抖开账本,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像撒了朱砂,"在场的老少爷们,谁家没在这按过指印?
"王婶突然举手:"去年俺娃生病,是大牛哥赊了三十斤救济粮!
""前年发大水,"赶车的老赵头喊,"苏队长把自家口粮都填进公粮里了!
"陈卫国瘫坐在八仙桌上,裤裆漫开腥臊气。
苏晓禾举起牛皮纸袋:"李书记要不要看看,你批给陈卫国的特供条子?
""抓起来!
"人群后突然炸响怒吼。
陆知行长腿跨过篱笆,身后跟着戴红袖章的纠察队,"李长贵涉嫌贪污特供物资,带走调查!
"苏晓禾瞥见吉普车想溜,抓起脱粒机旁的铁锹甩过去。
车胎爆裂声惊飞麻雀,李书记的干部帽滚进臭水沟。
月光漫过生产队办公室的算盘珠,苏晓禾帮父亲缠好红布包。
老队长突然开口:"陆同志把招工表送来了。
""我知道。
"她摩挲着省城广播台的公章,"爹,仓库东墙第三块砖...""留着呢。
"苏父笑得皱纹舒展,"你八岁藏的玻璃弹珠,爹每年晒账本都见着。
"蝉鸣突然歇了。
陆知行敲窗棂的声音混着夜风飘进来:"明早五点,拖拉机进城拉化肥。
"苏晓禾把账本副本塞进包袱,忽然摸到个硬物——陆知行不知何时塞进来的梅花表,表盘背面刻着"1973·先进"。
村口传来吉普车被拖走的吱嘎声,她对着月光眯起眼。
陈卫国在牛棚的哀嚎隐约可闻,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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