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灶房里就飘出葱花烙饼的香。
苏晓禾系着围裙往铝饭盒里码咸菜,听见苏母趿拉着布鞋在里屋翻箱倒柜。
"穿这件列宁装,娘特意托人扯的灯芯绒..."苏母抱着衣裳出来,领口别着的毛主席像章晃人眼。
"供销社七点半开门吧?
"苏晓禾把饭盒塞进军绿色挎包,"昨儿听王婶说新到了一批暖水瓶,去晚了可抢不着。
"苏母拍大腿:"哎呦!
差点误了正事!
"转身往门外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往闺女兜里塞粮票,"考完试去国营饭店吃碗阳春面,别省着..."叮铃铃——老凤凰自行车在晨雾里清脆作响。
苏晓禾蹬着车穿过田埂,露水打湿的裤脚卷到小腿肚。
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搪瓷缸随着颠簸叮当乱晃。
进城的路要过三道河沟。
在第二个渡口等摆渡时,身后传来"吱呀"刹车声。
穿藏蓝工装的男人支着二八大杠,车后座捆着两麻袋红薯。
"大妹子,进城考试?
"男人抹了把汗,露出腕上崭新的海鸥表,"我表舅在广播站烧锅炉,要不要...""船来啦!
"苏晓禾突然推车往前挤。
渡船木板被踩得咯吱响,混着鸡笼鸭叫晃悠悠离岸。
她特意挨着戴红袖章的老大爷站,余光瞥见那工装男悻悻缩回手。
县广播站的红砖楼爬满爬山虎,门口乌泱泱挤着百十号人。
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姑娘们对着小镜子抹雪花膏,梳中分头的小伙子在背《人民日报》社论。
"让让!
让让!
"扎羊角辫的圆脸姑娘撞过来,钢笔尖在苏晓禾袖口划出道蓝痕,"呀!
这可是上海产的...""36号苏晓禾!
"窗口探出个卷发脑袋,"带钢笔了吗?
"考场里吊扇转得吃力,准考证在油印试卷上印出蓝影。
作文题是《我眼中的新农村》,苏晓禾摸着腕上未愈的淤青,突然听见隔壁桌"哎呀"一声。
穿碎花裙的考生打翻了墨水,蓝黑汁液正往苏晓禾卷子漫。
她抓起试卷抖了抖,斑驳墨迹恰巧盖住"陈卫国"三个字。
"对、对不起..."碎花裙要哭似的。
苏晓禾抽出钢笔,就着墨渍画了丛翠竹。
竹叶掩映间添上两只啄虫的雀儿,倒比先前空着半页更鲜活。
收卷时卷发老师多看了她两眼:"会画黑板报吗?
"正午太阳毒得很,苏晓禾蹲在树荫下啃凉透的烙饼。
广播站后墙贴着褪色的《智取威虎山》海报,蝉鸣声里飘来断续的钢琴声。
"降B调指法错了。
"她下意识嘟囔。
琴声戛然而止。
二楼窗户探出个脑袋,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这位同志,刚才是你在说话?
"苏晓禾仰头看见陆知行扶着窗框,阳光给他侧脸镀了层金边。
楼后忽然传来"哐当"巨响,接着是看门大爷的吆喝:"抓小偷!
偷自行车的!
"她转身要跑,却被陆知行的声音定住:"东数第三棵槐树,车锁钥匙在花坛砖缝。
"穿灰褂子的矮个男人正撬着老凤凰,闻声吓得窜起来。
陆知行己经从二楼翻下来,落地时白衬衫沾满墙灰。
"又是你!
"小偷突然亮出改锥,"上回害老子蹲局子...""小心!
"苏晓禾抄起墙角的蜂窝煤砸过去。
煤块在小偷脚边炸开,陆知行趁机拧住他手腕,动作利落得像训练过。
看门大爷呼哧带喘跑来时,小偷己经被皮带捆在槐树上。
陆知行弯腰捡起摔变形的饭盒,掏出块碎成三瓣的鸡蛋饼:"赔你顿午饭?
"国营饭店吊扇转得嗡嗡响。
陆知行把红烧肉拨进苏晓禾碗里:"上午考试顺利?
""墨水瓶打翻那段最精彩。
"苏晓禾戳着米饭,忽然发现对方左手虎口有道疤,"陆同志常抓小偷?
""在兵团练的。
"陆知行晃了晃茶缸,菊花茶里沉着颗胖大海,"倒是你,画竹叶的笔法像练过字帖?
"窗外忽然传来刺耳的喇叭声。
苏晓禾瞥见灰扑扑的吉普车停在对面邮局,后车窗里闪过半张脸——分明是应该被关押的陈卫国!
"看什么呢?
"陆知行跟着转头。
"眼花了。
"苏晓禾抿了口茶。
菊花在搪瓷缸里舒展,映出她骤然冷下的眸子。
吉普车后窗那道反光,分明是金丝眼镜的镜片。
回村路上起了风。
苏晓禾蹬着车,后座突然一沉。
"顺路检查知青点账目。
"陆知行长腿支在地上,手里攥着捆牛皮纸文件,"扶稳车把。
"老凤凰在坑洼土路上颠簸,车铃随着颠簸叮当乱响。
经过芦苇荡时,陆知行突然说:"招工考试结果三天后公布。
""知道。
"苏晓禾捏紧刹车。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泛着金光的河面上。
车杠上不知何时粘了片竹叶,陆知行伸手摘下来:"画得不错,就是雀儿尾巴该再翘些。
"苏晓禾刚要回头,后座忽然一轻。
暮色里传来渐远的脚步声,混着句被风吹散的话:"小心李书记家的..."后半句飘进哗啦啦的芦苇丛。
苏晓禾摸到车筐里多出来的东西——用报纸包着的《新华字典》,扉页钢笔字还潮着:陆知行赠。
村口老槐树下,苏秀兰正在井台边捶衣裳。
棒槌砸得水花西溅,红头绳换成了黑皮筋。
"姐回来啦?
"她抬头笑出两个酒窝,"听说陈哥要调去县革委会呢。
"苏晓禾按响车铃。
叮铃铃一串脆响惊飞雀群,暮色里传来她带笑的声音:"是吗?
那可得准备份大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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