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扑"地落在砖上,褶皱里露出半截断箭,箭头还凝着褐色的血渍。
赵玄德盯着墙角阴影,那里堆着几箱未拆封的蜀锦,想来是金人岁币。
杨沂中前日递牌子时,袖口露出新制的玉扳指,翡翠绿得滴油——禁军统领的刀柄上有老茧,可握玉扳指的手势却比文官还熟稔。
他指尖敲了敲柜体,木纹里渗出的潮气漫上指甲,忽然明白这宫里的人,早己在金银堆里泡软了骨头。
救岳飞?
北伐?
得先让这些人明白,跟着新君挥师北上,挣的是万户侯的金印,比趴在议和书上啃骨头更划算。
旧纸堆里滑出几卷素绢,月光漫过时,可见绢边绣着半枝折枝莲,是赵构常用的纹样。
赵玄德随手推开这些盖着"御笔亲题"的黄绫,忽然触到一卷粗麻纸,边角磨得发毛,展开来却是几行狂草,墨色未褪,却像隔了百年的霜。
像是岳飞的字迹,临摹眷写。
首页三字——《出师表》。
赵玄德想,多半是几年前君臣相和之时,岳飞出征前的临别谏言。
既是岳飞所写,自有观阅价值,他随手翻开。
可第一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撞进眼里时,他忽然觉得殿角的青铜灯树在晃。
仿佛看见九百年前的南阳草庐,羽扇纶巾的书生对着地图指点山河,而此刻的自己,正握着同一支笔写下忠诚与不甘。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他的声音卡在喉间,指腹划过"忠志之士忘身于外"时,麻纸纹路硌得指尖发疼。
那些名字突然活了过来:郭攸之持笏立在殿上,费祎在丞相府挑灯核计粮草,向宠的银枪在月光下如白蛇吐信。
读到"三顾臣于草庐之中",殿外忽有北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声里,他仿佛看见自己穿着青衫站在茅庐前,刘备的车驾正碾过新泥,而此刻掌心的,是岳飞临摹的同一段赤诚。
泪水砸在纸面上,晕开墨字,像落在历史长河里的涟漪,九百年前的泪光与今日重叠,将"兴复汉室"与"还我河山"在掌纹里连成一道伤。
杨沂中搬着书箱进来时,靴底碾过砖上的旗角,发出"刺啦"一声。
赵玄德抱着《出师表》蜷在圈椅里,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像被抽去了筋骨,只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纸边。
书箱落地的响动惊不醒他,首到杨沂中轻声唤"官家",才看见那双眼睛红得像淬了火的铁。
却在看见汉末史书时,忽然亮得如同寒夜里的狼眼。
"把《季汉书》捡出来。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指尖划过岳飞写的"鞠躬尽瘁",忽然觉得掌心贴着的不是麻纸,而是武侯祠前的石碑,冰凉的字纹里刻着千年未冷的血。
“是,官家,您先前是在看岳将军临摹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杨沂中说话时,赵玄德正盯着史书里"街亭失守"的朱砂批注,指尖捏得泛白。
“你以为如何?”
"岳飞最服关云长单刀赴会。
"杨沂中的声音混着翻书声,"说关将军提刀上马时,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赵玄德忽然抬头,看见杨沂中腰间的佩刀穗子新换了红绸,却在对方低头时,注意到刀柄缠着半圈褪色的蓝布——那是岳家军旧部的颜色。
"容不得沙子的人,如今都在风波亭下。
"赵玄德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檐下宿鸟,"你若真记得关张,明日便去西市寻个铸刀匠,朕要重锻一口斩马刀。
"杨沂中却是惊魂不定,暗道今日的官人好生怪异,侍立左右,沉默不语。
合上书时,"死而后己"西字还在眼前晃。
赵玄德望着殿外墨色,想起方才翻到的: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病榻前还在画阵图,指间的墨水滴在舆图上,晕开雍州的山川。
此刻掌心的《出师表》边角己磨破,却比任何圣旨都重。
他忽然想起岳飞写这篇时,是否也像武侯那样,明知大厦将倾,却偏要以身为柱,硬撑起将塌的天?
"叫秦桧来。
"他忽然开口,声线冷得像淬了冰,殿角铜灯的火苗倏地矮了三分,"就说金人要的岁币,朕打算用他的乌纱帽来抵。
"杨沂中身子一颤,这是怎么了?
官家莫非是大病一场,脑子糊涂了?
还是说,醒悟了?
可他哪里敢妄加揣测,当即愣在原地。
“还不快去!”
赵玄德的声音如同秋日冷月,寒芒逼人。
“是!”
皇威之下,杨沂中一个激灵就回神离开了。
秦桧的官靴声碾碎了宫道上的夜露。
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轻响,他望着前方引路的杨沂中背影,忽觉这素来沉稳的禁军统领脊背绷得太紧——像张拉满的弓,弦上搭着支淬毒的箭。
“官家今日读了午间送来的金人国书?”
他随口问,袖中玉扳指硌着掌心,那是今早金使悄悄塞给他的“议和薄礼”。
杨沂中没回头,靴底碾过青砖的声音重了三分:“官家在复古殿翻了半日旧书。”
内殿烛火比往日亮三倍。
赵玄德斜倚龙椅,指尖摩挲着《三国志》泛黄的书页,眼角余光却像淬了冰的刀,扫过秦桧腰间的金鱼袋。
龙袍松松垮在肩头,露出半截内衬的青布衫,倒像是从市井酒肆闯进宫来的狂生,而非早该在病榻上喝参汤的新君。
“秦相来了。”
他合上书,指节敲了敲案头摊开的舆图,汴京残垣在烛影里忽明忽暗,“朕在想,当年诸葛亮北伐时,若是朝中也有这般吵着‘休战言和’的声音,五丈原的秋风,会不会来得更早些?”
秦桧的脊背骤然绷紧。
这话里藏着刀。
他跪倒时,膝头压到块硌人的砖棱——记得这殿中地砖该是平的,怕是有人故意撬松了砖,等着看他出丑。
“官家心系苍生,臣自当为陛下分忧。”
他垂眸盯着赵玄德鞋面上未系的丝绦,“金人铁骑己至淮水,唯有和谈可换十年喘息……”“十年?”
赵玄德突然笑了,笑声惊飞梁上宿鸟,“岳飞在朱仙镇大捷时,你说金人不可敌;韩世忠在黄天荡困住金兀术时,你说金人不可敌;如今朕坐在这里,你还说金人不可敌——秦相的舌头,是被金人用黄金焊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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