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元康十七年,腊月廿六。
侯府绣房内,鎏金炭炉烧得噼啪作响,十二名绣娘围在黄花梨木架前,对着匹月白缠枝莲纹云锦屏息凝神。
沈千临指尖划过衣料上用金线绣的并蒂莲,忽然停在第三片莲瓣处——那里的针脚比别处密了三成,暗藏着半朵忍冬花的纹路。
“张娘子,”她抬头望向领首的老绣娘,“这并蒂莲的叶子,为何用石青掺了孔雀蓝?”
穿青布衫的妇人擦了擦额角细汗:“回大姑娘的话,是夫人说及笄礼是大喜日子,颜色鲜亮些才衬您的贵气……”“母亲倒是费心了。”
沈千临轻笑,指尖骤然捏住那片绣错的莲瓣,金线应声而断,“只是石青属水,孔雀蓝属火,两色相冲,怕是要坏了云锦的纹路。
劳烦娘子们拆了重绣,叶子改用月白配石青,花蕊用鹅黄掺金线。”
绣娘们面面相觑,老绣娘正要开口,雕花木门突然被推开。
沈千柔抱着个朱漆匣子进来,鬓边簪着支东珠步摇,腕间玉镯换成了新得的红珊瑚:“阿姊怎的又改了绣样?
母亲昨日才说,这云锦是苏州织造特意进贡的……”“三妹妹可知,”沈千临打断她,指尖抚过云锦边缘的暗纹,“孔雀蓝虽美,却与我眉间朱砂痣犯冲。”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何况母亲难道没告诉过你,石青配孔雀蓝,在香道里是‘引蝶’的下下等配色?”
沈千柔的脸色瞬间发白。
她当然知道,林氏特意让绣娘在衣料里缝入沉水香粉,就是要借“引蝶”之意,让沈千临在及笄礼上被外男注意——却不想这蠢货竟能识破绣纹里的机关!
“阿姊说笑了,”她勉强笑道,打开手中匣子,“柔儿给你带了新制的胭脂,胭脂铺的胡掌柜说,这‘醉芙蓉’是用晨露调的朱砂……”“不必了。”
沈千临忽然转身,从秋棠手中接过个青瓷瓶,“我昨日得了瓶鹅梨帐中香,正打算掺在胭脂里用——三妹妹可听说过,这香混着朱砂粉,能让胭脂香三日不散?”
沈千柔的目光落在青瓷瓶上,瞳孔骤缩——那是前世沈千临被灌下毒酒前,用来装解药的瓶子!
她慌忙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绣架,云锦上的金线在炭火下泛着冷光。
“三姑娘当心!”
老绣娘惊呼。
沈千临看着地上的云锦,忽然轻笑:“罢了,反正这衣料也绣坏了,不如让张娘子们按我的法子重绣——对了,领口处记得留三寸宽的缠枝纹,方便配母亲送的翡翠项圈。”
待沈千柔狼狈离去,秋棠关上房门,从袖中取出半幅残破的账册:“姑娘,这是昨夜在林氏陪嫁的樟木箱里找到的,您看这页……”沈千临接过账册,借着烛光看清上面的朱砂批注:“腊月廿三,慈恩寺住持收沉水香十斤,银两百两——”她指尖划过下一行小字,“另附舆图半幅,交予‘忍冬’大人。”
“忍冬”正是沈千柔玉镯上的标记。
沈千临合上账册,目光落在炭炉里跳动的火苗上:“去告诉门房,明日申时初刻,让醉仙居的胡掌柜从侧门进来——记得,让他带三匣‘醉芙蓉’胭脂,每匣都要掺半钱蟹壳灰。”
秋棠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姑娘,今早在后花园遇见厨房的王妈妈,她袖口沾着沉水香粉,奴婢跟着她到角门,看见个戴青竹斗笠的人递了包东西给她……”“是玉清观的人。”
沈千临淡淡开口,“他们今晚会在西跨院的老槐树下交割密信——你带着鹅梨香粉去,在信上撒些,再把信放回原处。”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记住,只撒东南角的三页,剩下的……留给萧王爷的暗卫。”
戌初刻,沈千临换了身鸦青缠枝纹夹袄,带着秋棠穿过九曲回廊。
西跨院的老槐树下,果然有团黑影在树影里晃动。
她躲在假山后,看着王妈妈将个油纸包塞进树洞里,才转身离去。
“姑娘,现在动手?”
秋棠低声问。
“不急。”
沈千临摸出袖中银簪,簪头刻着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等更夫敲过戌时三刻的梆子——那时,萧王爷的暗卫该来了。”
果然,梆子声刚落,道白影便从屋脊上掠过,落在老槐树下。
沈千临看着那抹身影掏出火折子,忽然轻笑,指尖将鹅梨香粉撒在袖口,借着夜风飘向树洞。
树洞里的密信刚被翻开,暗卫的动作突然顿住。
沈千临知道,鹅梨香混着沉水香的味道,此刻定像腐尸般难闻——这是她前世在宗人府地牢里,从狱卒口中套出的密闻:南疆巫蛊师最厌恶的,便是鹅梨香与沉水香的混合气息。
“秋棠,去把厨房的狗引过来。”
她低声道,“记得绕开东角门的巡卫。”
小侍女领命而去,沈千临则绕到槐树另一侧,借着月光看清暗卫腰间的玉佩——正是萧觉予身边首席暗卫“玄影”的标记。
她摸出袖中从慈恩寺顺来的符纸,轻轻放在树根下,才转身离去。
亥时初刻,沈千临刚回到闺房,秋棠便匆匆赶来,眼中带着兴奋:“姑娘,玄影卫拿走了密信,还在树洞里留了块碎玉!”
接过碎玉时,沈千临指尖微颤——这是萧觉予玉佩上的纹路,与前世她在假山后捡到的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白日在绣房看见的云锦暗纹,那些被绣娘刻意缝入的忍冬花,分明是前朝余党用来传递消息的暗号。
“秋棠,”她忽然开口,“明日及笄礼,我要穿那套鸦青缠枝纹的礼服,配母亲送的翡翠项圈——记住,项圈要戴在第二层衣襟外,让孔雀石的坠子正好遮住心口。”
小侍女虽不解,却连忙应下。
沈千临望着案头未绣完的并蒂莲帕子,忽然提笔在帕角画了朵极小的忍冬花——这是给萧觉予的信号,告诉他侯府内的前朝余党,正在借及笄礼传递密信。
更漏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沈千临摸着腕间从王妈妈那里顺来的钥匙,知道这把能打开林氏妆匣的铜钥匙,将在明日及笄礼的 chaos 中,成为揭开侯府贪墨案的关键。
腊月廿七,及笄礼前一日。
侯府正厅里,林氏亲自为沈千临戴上翡翠项圈,指尖在她锁骨处刻意按了按:“明日便是你大喜的日子,莫要再耍小性儿——你父亲说了,萧王爷会亲自来观礼。”
沈千临望着她眼中闪过的阴鸷,忽然笑道:“劳母亲挂心了。
只是这项圈的孔雀石坠子,怎的比昨日重了些?”
林氏的手骤然收紧,很快又松开:“小孩子家的,别净盯着这些细节。”
她转身时,袖中掉出个锦盒,正是沈千柔昨日带来的“醉芙蓉”胭脂。
沈千临看着胭脂盒边缘的金粉,忽然想起秋棠的回报:胡掌柜送来的胭脂里,每匣都藏着半片写有密信的桑皮纸。
她勾了勾唇角,任由林氏为她梳妆,却在鬓边金步摇的流苏里,悄悄藏了粒能解百毒的冷香丸。
申时三刻,侯府角门传来喧哗声。
沈千临隔着窗,看见萧觉予的暗卫混在贺礼队伍里,腰间玉佩在阳光下闪过微光。
她摸了摸袖中那封用鹅梨香写的密信,知道当萧觉予收到它时,定会发现信上的忍冬花标记,正是指向林氏妆匣里的账本。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冰晶落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响。
沈千临望着镜中自己眉间的朱砂痣,忽然想起前世及笄礼那夜,自己正是顶着这样的妆容,走进了林氏布置的陷阱。
而这一世,她要让所有的阴谋,都随着这漫天飞雪,化作她发间金步摇上的点点流光——那些试图将她推入深渊的人,终将在她亲手编织的罗网里,品尝到被自己毒计反噬的滋味。
酉时初刻,当沈千柔捧着“醉芙蓉”胭脂走进闺房时,沈千临正对着铜镜轻笑。
她知道,这盒胭脂里掺的不是朱砂,而是能让人浑身发烫的催情香粉——就像前世那样。
“阿姊,该上妆了。”
沈千柔的声音甜得发腻,指尖捏着胭脂笔的力道却重得几乎要掐碎笔杆。
“好啊。”
沈千临转身,任由她将胭脂抹在唇上,却在低头时,将藏在指甲缝里的蟹壳灰,轻轻抖落在胭脂盒里。
催情香粉遇蟹壳灰会瞬间失效,反而会让香气变成令人作呕的腐味——这是她前世在宗人府地牢里,用三个月时间试出的秘方。
铜镜里,沈千柔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沈千临望着她慌乱的眼神,忽然轻声道:“三妹妹,你说今夜子时,东角门的老梅树下,会不会有人等着捡我掉落的帕子?”
话落时,远处传来开中门的声响,萧觉予的马蹄声踏碎积雪,像极了前世她听见的,命运碾碎在雪地里的声音。
这一次,她不是待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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