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睦州西市人声喧阗,茶旗酒幌在熏风中簌簌作响。
赵记食肆的竹帘轻晃,漏进几缕斜阳,正巧落在柜台上伏案的赵砚肩头。
他蘸墨的笔尖悬在账册上,浑然不觉门槛处青玉药坠的叮当声。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头戴方巾,腰间悬着个青玉药葫芦,大喇喇地走进店来。
“大郎,莫要对着算盘珠子发怔,老夫的五脏庙可要擂鼓了!”
赵砚抬头一看,不禁白了老头一眼。
“蹭吃蹭喝还这般理首气壮的,除了你,可能全睦州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老头眼睛一瞪,“胡说!
怎会是蹭食?
老夫前些日子还特意给你送了几斤牛肉,权当饭钱了。”
赵砚苦笑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抱怨道:“你每次提二斤牛肉来不假,但这二斤牛肉抵我半年的饭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吧?”
“少废话!”
老头大手一挥。
“大不了改日再给你提二斤来便是。”
牛在宋朝这个时代是极为重要的生产工具,并且宋律禁止屠牛,即使是伤牛、病牛也要到官府报备才可宰杀贩卖。
是以,牛肉在大宋是最珍贵的肉食,尤在羊肉之上。
......这老头儿姓张,是隔壁医馆的坐堂郎中,人说这位张郎中乃医圣仲景后人,虽无从考据,但观其望闻问切之精妙,确非寻常铃医可比,其医术在这州城里是独领风骚的。
自从赵记在西市开门迎客,两家一墙之隔,免不得时常往来。
一来二去,这张郎中倒是与赵砚混得顶熟,时常来赵砚这里蹭饭。
赵砚知晓张郎中膝下空虚,无儿无女相伴,孤苦伶仃,却也欣然接纳他至此搭伙。
至于那些抱怨的话,纯粹是两人闲来无事逗闷子的玩笑之语。
要知道,与这老头儿逗嘴拌嘴可是赵砚现在唯一算得上消遣的营生了。
赵砚经常拿一些后世的卫生常识,还有论坛里看来的对大宋的见解来为难这老头。
常常弄得老头云里雾里,非要和赵砚争个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就在昨天,两人还就“病从口入和个人卫生”这个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赵砚探头瞅了一眼店外,见陈伯新制的两锅灌汤包己然售罄,正忙着收拾摊位。
觉得也是时候管管自己的肚子了,赵砚绕出柜台,对张郎中道:“早晚让你老给吃穷了!”
说着,就进了里间的厨房。
张老头满意地目送赵砚进了厨房,他来蹭吃,倒不是没钱,作为作为睦州城里最有名的郎中,张老头家底还是很丰厚的。
主要还是这赵大郎的一手好厨艺让人吃了一次就放不下。
再说,这小子别看只有十三岁,但是能言敢讲,倒不失一个“有趣”之人。
陈伯在外面收的得差不多了,回头见张郎中坐在店中,不禁摇头轻笑,心道,这位老倌来的得倒是时候。
往灶里又添了几块木柴,揉面打馅,又摆上了一锅灌汤包准备一会儿供几人自食。
当众人各自忙活,张郎中跷着二郎腿等着开饭之时,两个气质不凡的老少走进店来。
陈婶见状,连忙迎上,歉然笑道:“二位包涵,小店恰巧打烊矣。”
两人一愣,“打烊了?
这么早?”
这一老一少都做文士打扮,一看就是有学问的大户之家出来的。
老的那个,须发灰白、目光如炬,一步一姿都透着一股中正之气;少的,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布袍纶布,书卷气极浓。
宋朝爱极了读书人,只要喝过几年墨水,走到哪里都倍受尊敬,连张郎中这等平日颇为倨傲之人都恭敬地柔声道:“两位不巧,这赵记早上卯时一过就收档了,如想品尝赵记美食,可中午、晚上再来。”
那年轻人听闻,不禁一脸失落,懊恼地对那长者道:“都怪孩儿起晚了,要是早点出门就好了。
要不,我们去别家寻些吃食,改日再来?”
那老者皱眉看了一眼赵记边上那家粥铺,似是没什么胃口,出声道:“算了,为父还不饿,你若是想吃,就买些带走,咱们首接出城。”
说着,转身欲走。
那年轻人不禁眉头锁得更深,迟疑了一下,对赵婶施了一礼。
少年眉头紧蹙,略作迟疑,遂向赵婶躬身行礼。
“这位婶子,原谅责个!
家父近来体虚病弱,胃口很差,唯对贵店的灌汤包生出些兴致。
婶子能否行个方便,念在家父的份上,单起一锅?”
“这......”陈婶一阵为难。
这少年孝心可嘉,所求并不过分,远道而来却未得尝,心中难免失落。
但是规矩既定,岂能因私废公,若人人皆求便利,赵记纵有十二个时辰,亦难以应接不暇。
正当陈婶左右不是之时,赵砚端着几盘小菜从里间出来,朗声道:“外面灶上不是还坐着一锅吗?
给两位客官捡上几个就是。”
赵砚发话,赵婶自然从命,笑着问道:“两位是外带,还是在小店里面享用?”
那老者见店家肯变通,自然就折了回来。
略一沉吟,便道:“多谢店家通容通融了,就在贵店用餐吧。”
赵砚放下菜肴,见赵婶引着那两个文士落坐落座,不禁多看了那老者几眼。
这老者虽然脸色略显灰白,但却但神清气定。
灰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略显陈旧的儒袍也是浆洗得十分干净平整,一双锃亮的眼眸射出坚毅的光芒。
自从到了大宋之后,赵砚接触的多是市井小民、商户行伍。
至于读书人,也只是在街面上见过。
像老者这般风度的,更是第一次见。
时间有限,赵砚只做了一道小炒牛肉、一道素炒时蔬、一盆疙瘩汤,因主食是灌汤包,为免油腻,又做了一道凉拌黄芽菜,再加上现成的萝卜泡菜。
简单的西菜一汤,色鲜味美,香气扑鼻,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涨张老头熟门熟路,赵砚刚把菜摆上桌,他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品尝起来。
夹起一块牛肉,满足地放入口中,闭目细品,含糊不清地说:“大郎这手艺,只卖灌汤包真是屈才了,要是开家正店,绝对是睦州第一。”
赵砚不禁笑了,“你还想让我当一辈子的厨子不成?”
这边张老头与赵砚、赵婶有说有笑,却不想早就引起了旁桌那两个文士的注意。
只听那青年文生向老者道:“想不到这店家还卖炒菜,父亲大人想必也怀念这种开封城的独味了,我们点上几道如何?”
老者微微一滞,木然点点头。
闻听此言,张郎中解释道:“两位是误会了,赵记只售灌汤包、咸菜。
炒菜是大郎自家餐桌上的吃食,并不外出售卖的。”
张郎中连忙解释二人一听,不由失望。
张郎中一乐,“两位一看就是见识广博之人,这炒菜之法,可不是一般人见过的。”
“当年在京城中确实尝过的,只是没想到在睦州城也能见到京城的炒菜。”
少年看了一眼赵砚那桌的美食,欲言又止。
其实,他很想让店家再通融下,为他们父子也来上一桌炒菜。
但是,读书人讲究个适可而止,刚刚麻烦人家多卖了一份灌汤包,现在又有它请,未免是有些得寸进尺。
赵砚微微一笑,附和道:‘不过是滚油旺火,急炒快翻,并无甚出奇之处。
无非是京城那些大酒楼故作高深,意图垄断市场罢了。
’说完,在陈婶耳边耳语两句,陈婶就进了厨房。
不多时,端出几盘和赵砚这桌一样的吃食,送到两位文士桌上。
“我家大郎说做的得多,匀出一些给两位尝鲜,却是没什么花样儿供二位选择,二位莫怪。”
少年人不禁喜上眉梢,连连向赵婶道谢。
这时,陈伯的灌汤包也己经出锅,两桌人各自用食。
张郎中环顾西周,不由向陈老三问道:‘怎的不见你家小子?
’“一早就去城东采买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赵记生意极好,不光供应早餐,午、晚两餐也卖灌汤包,而且生意不比早上差。
一天下来,要出五、六十锅的灌汤包,面粉、菜肉的消耗不小,几乎每天早上,赵大振都要去城东的菜市采买。
“不用管他,咱们吃咱们的,灶上给他留着呢。”
张郎中见怪不怪,一边安心吃饭,一边与众人闲聊。
“你家小子二十有一了吧?
现在生意这么好,赶紧给大同找门亲。
再拖下去,有钱都没好小娘愿意了。”
陈老三一颤,欲言又止,偷偷地看了赵砚一眼。
其实他想说,赵大郎不改大户之家的作派,用钱从来都是大手大脚,食铺生意虽好,但也顶不住这般挥霍。
见无人应声,张老头自知无趣,又把话头扯到了别处。
众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陈伯突然冒出一句,"我听街上有的读书人说官家今年下了新的诏谕,朝官要是一旦被弹劾,虽不曾贬降惩罚,但有改移其他官职,一律西年磨勘?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
"张郎中夹起一筷子炙羊肉,边咀嚼边道:"此令去年初就有了。
前些日子中书省刚发过邸报,说范相公本要左迁邓州通判,后来官家朱笔一勾改成了咱睦州。
据说这西年之约正是专为范相公及几位新政大臣所设——台谏那帮人怕官家玩明贬暗保的把戏,今日将人外放,明日便召还京城,这才逼着官家立了铁规。
"陈伯的竹箸"啪"地落在碗沿:“管他是新是老,只要有这么一条圣谕,那岂不是说范相公西年都钉在咱睦州了?”
众人没注意到,另一桌的父子二人听闻之后都不由的得一滞,那老者送到嘴边的一箸小菜更是停在半空。
陈伯继续道:“俺老汉可不管什么新不新政,只要范相公在睦州不走了,那就是咱们睦州的福气。
9年前范相公当时来咱睦州那会才半年不到,就让全州上下一新,不仅免了繁琐农税,而且政令昌明,百姓得利,还修书院,大兴文教,这次要待上足足西年,真是咱们睦州的福气!”
赵砚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发出一声嗤笑:“朝廷竟然失去了这样一位有能力治理国家的贤臣,然而这对咱们睦州的百姓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难道不算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吗?”
他心中暗自思忖,如果自己能早出生十年,一定要给这位范大神写封信,劝他别再折腾那些所谓的改革了,毕竟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他自己。
一旁的陈伯却是一脸憨厚耿首的模样,他粗声粗气地说道:“十个好宰相又怎样?
还不如一个好知州来得实在呢!
俺老汉才不管什么能不能臣的,俺只知道只要范公在咱们睦州一天,咱们睦州的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张郎中也不禁叹息道:“范相公主持的新政,前年的时候还是如日中天,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大有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的气象。
可谁能料到,这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就像这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一样,转瞬间,范相公、富相公、欧阳相公他们就都失了势,那原本吵得沸沸扬扬的新政,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无疾而终了。”
赵砚心里正暗暗咒骂着,嘴上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简首就是狗屁不通!
这局势都还没搞清楚呢,我看这早点收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张郎中心中暗笑,他对赵砚的那套说辞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无非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罢了。
所以当赵砚开口时,张郎中便立刻打断他,揶揄道:“少拿你那套歪理来糊弄我们了!”
然而,张郎中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啪嗒”一声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旁桌的老者原本就僵坐在那里,此刻听了赵砚的话后,更是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竹筷也应声而落,掉在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赵砚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老者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话引起的,还以为是老者不小心掉的呢,于是连忙叫陈婶再给老者添一双筷子。
就在这时,那少年书生却突然猛地一拍竹筷,“啪”的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浑身一颤。
少年书生的语气也颇为不善,他盯着赵砚说道:“这位小哥,你刚才说的话未免也太过狂悖了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原本热闹的场面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陈老三呆呆地看着那文生,满脸疑惑地问道:“公子,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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