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红糖浆漫下午过校门时，江醉昔踩着梧桐叶漏下的光斑往东走。
柏油路两侧的理发店旋转灯柱投下红蓝光晕，混着烤冷面摊飘来的焦香，在夏风里织成张粘稠的网。
第三家美发沙龙门口，染着粉发的学徒正给模特头戴烫发帽。
江醉昔嗅到定型水甜腻的果香时，隔壁煎饼摊突然爆开葱花与鸡蛋的焦香。
她加快脚步穿过这片气味战场，却在寿司店门口撞见祈南——少年正举着单反对准玻璃橱窗，镜头里是师傅手握寿司的残影。
"江同学也来探店？
"闽南转身时腕间红绳缠上了相机背带，穿着粉色蛋糕裙的她格外的入眼，"这家鳗鱼饭不错，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比不上你喜欢的18号味道。
"江醉昔耳尖发烫，抱着书包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寿司师傅的吆喝："小帅哥，你预订的三文鱼饭团还要不要啦？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被夕阳泡成琥珀色。
左转瞬间，酸笋发酵特有的气息混着辣椒油的焦香破空袭来。
江醉昔深吸一口气，看着"阿珍螺蛳粉"的霓虹招牌在暮色中亮起，二十只红灯笼在檐下摇晃如熟透的荔枝。
"小妹来啦！
"老板娘掀开塑料门帘，金镯子撞出编钟般的清响，"老位置给你留着呐！
"她染成酒红色的发梢扫过江醉昔肩膀，带来后厨正在爆炒酸豆角的油烟气。
最里侧的卡座粘着褪色的便利贴，江醉昔揭起半张泛黄的纸片——"2016.9.7，新生报到日，被辣哭的笨蛋留。
"字迹被辣椒油浸得模糊，却还能认出是闽南张牙舞爪的笔迹。
不锈钢碗端上桌时腾起白雾，江醉昔被辣油呛出眼泪。
正要抽纸巾，却发现竹编抽纸盒里塞着张拍立得，照片里电视上的小画戴着防毒面具，手里举着"挑战变态辣成功"的牌子，日期正是去年今日。
"那小子今天特意送来的。
"老板娘擦桌子时碰倒醋瓶，深褐色的液体在桌布上洇出地图轮廓，"说是什么……周年纪念礼？
"江醉昔用勺子搅动红汤，捞出颗刻着"Q"的鹌鹑蛋。
咬开的瞬间，蛋黄流心裹着螺肉碎涌出，混着炸腐竹的焦香在舌尖炸开。
她突然想起去年被辣哭时，萧酥递来的那瓶冰镇罗汉果茶，并安慰这她以后给她特制无辣味，螺蛳粉瓶身也刻着同样的字母组合。
最后一抹夕阳沉入酸笋坛时，祈南腕间的红绳突然松脱。
玉蝉坠子落入汤碗的刹那，江醉昔看见坛底沉淀的八角与草果间，藏着枚青铜钥匙。
祈南用长筷夹起钥匙，锈迹斑斑的齿痕竟与玉蝉纹路完美契合。
"这是李爷爷托付的。
"他将钥匙穿进江醉昔的发绳，"说等有人尝出井水味，就交给……"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弦一的惊呼。
胖乎乎的少年举着云台冲进来，镜头对准两人："首播间的家人们！
这就是连续三年蝉联‘最甜探店组合’的。
"祈南抄起辣椒罐追出去时，江醉昔摸到瓷罐底部的刻字。
桂花纹样下藏着极小的楷书："三趟公交换的秘方，要陪某人吃够九十九次。
"路灯次第亮起时，祈南抱着装酸笋的玻璃罐回来。
江醉昔正对着空碗发呆。
祈南看着江醉昔那深情少年将玉蝉重新系回腕间，发梢还沾着追逐时碰落的桂花。
老板娘突然打开老式收音机，咿呀的彩调声里，江醉昔听见自己说："要加双份酸笋。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时，祈南在账本上画下第98个正字。
江醉昔帮忙收拾碗筷，发现每只碗底都刻着不同的日期。
最旧的那只青花碗上，"2016.9.1"的字样旁，画着个被辣出眼泪的小人。
江醉昔看见后不由自主的嘴角笑了笑。
西月的晨光像融化的玻璃糖浆，黏在塑胶跑道上。
西月的风卷着樱花掠过市二中的红砖墙时，祈南正蹲在主席台后侧的音响设备前拧接线插头。
指尖被金属外壳烫得发麻，他盯着调音台上密密麻麻的旋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帆布鞋踩过塑胶跑道的声响。
"设备调试好了吗？
"江醉昔的校服领口翻得整齐，手里攥着主持人串场稿，发尾沾着片粉白的花瓣，"教导主任说十分钟后开始入场式彩排。
"祈南慌忙起身，后背撞在铝合金支架上："啊、好了好了，刚才试音的时候低音炮有点杂音。
"她看着他鬓角被风吹乱的碎发，喉结不自觉滚动，余光瞥见她手腕上系着的银色手链，是上周周末时他在纪念品店偷偷买的，没想到他真的戴上了。
主席台上方的广播突然发出"滋啦"一声电流响，惊飞了梧桐树上的灰雀。
祈南猛地转身去按暂停键，却误碰了播放按钮。
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前奏如潮水般漫过整个操场，小提琴声在春日的暖阳里荡起涟漪。
正在办公楼三层批改月考卷的陈立远钢笔尖在试卷上划出歪斜的蓝线。
这位体育组组长兼教导主任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扯下老花镜，望向窗外正在列队的初三年级。
本该是慷慨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此刻却流淌着华丽的华尔兹，各班方阵里己经传来压抑的偷笑，排头的体育委员们手足无措地看着主席台。
"胡闹！
"陈立远的茶杯在办公桌上磕出闷响，深灰色西裤的裤线绷得笔首，他手背在腰间大步流星走向操场，皮鞋跟敲在楼梯上像催命的鼓点。
路过教师办公室时，听见里面的年轻老师在笑："陈主任这是要去指挥交响乐了？
"祈南手忙脚乱地在U盘里翻找正确的音频文件，冷汗顺着额角滴在调音台上。
江醉昔己经冲到话筒前，清脆的声音混着背景里的圆舞曲传来："接下来请各班保持队列，我们将进行入场式流程调整。
"她转身对着祈南比了个"三"的手势，口型清晰："倒数三秒换音乐。
"“三、二、一……”运动员进行曲终于在陈立远踏上主席台台阶的瞬间响起。
祈南看着江醉昔松了口气的侧脸，发现她耳尖红得比跑道边的杜鹃还要鲜艳。
"祈南同学！
"陈立远的声音像块冻硬的钢板，在春寒里刮得人耳膜发疼，"你知道刚才的失误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下周的校庆开幕式，全市的重点中学校长都会来观摩，我们需要的是庄严肃穆的氛围，而不是……"他挥了挥手，远处还没散去的华尔兹余韵似乎成了具象化的讽刺，"而不是舞会现场！
"祈南盯着对方皮鞋上的校徽标志，突然注意到江醉昔正悄悄往他这边挪了半步，校服外套的袖口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腕。
教导主任的训斥声混着风穿过他的耳膜，他想起昨天在器材室整理音响设备时，江醉昔踮脚帮他够顶层的麦克风，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
"对不起陈主任，"江醉昔突然开口，"是我刚才给祈南的U盘里文件标注错了，本来应该把入场式音乐单独建个文件夹的。
"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薄荷糖，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抖，"您要不要吃颗糖？
低血糖的话容易生气。
"陈立远的训斥卡在喉咙里，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默默地看着他们。
这个总在晨跑时帮值日生捡操场落叶的女生，此刻正用那双鹿眼认真地望着他，校服第二颗纽扣上还别着校徽徽章。
他突然想起自己女儿上初中时，也是这样用软乎乎的理由哄他消气。
"下不为例。
"他接过薄荷糖，包装纸在手里发出脆响，"放学后到体育组办公室，把校庆流程表抄二十遍。
"转身时看见祈南还在盯着调音台，突然提高声音："祈南同学，你负责的设备区现在像个鸟窝，收拾干净再走。
"暮色漫进操场时，祈南正在整理散落在地上的音频线。
江醉昔抱着两本乐理书从主席台另一侧绕过来，书包带子上挂着的小熊钥匙扣晃来晃去："我帮你一起收拾叭，刚才在办公室看见陈主任把备用U盘锁在抽屉里了，明天我们得想办法……""对不起！
"祈南突然打断她，手指绞着缠绕的耳机线，"其实是我自己搞错了文件，你不用帮我背锅的。
"他想起下午在广播响起的瞬间，江醉昔明明有机会置身事外，却主动站出来分担责任，心里像揣了只扑腾翅膀的麻雀。
女生蹲下身帮他理顺打结的线，发香混着操场边的青草味钻进鼻腔："昨天你帮我修好了教室里的投影仪，今天我当然要报恩啦。
"她抬头时，晚霞正从教学楼间隙漏下来，给祈南的侧脸镀上金边，"再说了，那个华尔兹其实挺好听的，你看对吧"他忽然站起身，提起校服摆行了个屈膝礼："江醉昔同学，能邀请你跳支舞吗？
"远处的篮球场传来男生们的喧闹，晚风掀起他额头露出的汗水，在空旷的操场上，仿佛真的有隐形的舞伴正握住她的手。
江醉昔的耳尖瞬间滚烫。
他想起音乐课上看过的老电影，绅士穿着燕尾服邀女士共舞的场景。
此刻的江醉昔没有蓬蓬的舞裙，只有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沾着粉笔灰的运动鞋，却让他心跳得比刚才放错音乐时还要快。
"笨蛋！
"男生突然笑着推开她的肩膀，"我开玩笑的啦，不过我说的是真的。
"她从书包里掏出张CD，"我昨天在旧书店找到的，里面有全套的古典乐伴奏，明天我们可以提前把文件分类好。
"远处传来保安锁器材室的声响，暮色中的操场渐渐暗下来。
祈南看着江醉昔手腕上的银手链在路灯下闪着微光，突然鼓起勇气话说到嘴边还未说完："其实……我是故意放错的。
"女生整理CD的动作顿住，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今天早上调试的时候，我看见你在走廊里哼华尔兹的曲调"。
祈南盯着自己磨破的运动鞋尖，声音越来越轻，"就想试试看如果放这个曲子，你会不会……"他没说完的话被晚风吹散，却看见江醉昔的脸在夜色中慢慢变红，比教学楼顶的晚霞还要鲜艳。
操场的广播突然发出"滋啦"一声，保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主席台："那边的同学，该离校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设备，江醉昔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祈南："给你，草莓味的，和今天的华尔兹很配。
"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春天里最后一声温柔的叹息。
离开操场时，祈南望着女生蹦跳的背影，突然觉得今天的失误或许不是坏事。
就像那首意外响起的圆舞曲，虽然打乱了所有计划，却让有些藏在心底的东西，随着旋律悄悄浮出了水面。
夜风送来远处教室的钢琴声，不知哪个班的学生在弹《致爱丽丝》。
祈南含着糖走在香樟树影里，突然明白青春从来不是按部就班的进行曲，而是一场充满意外的即兴演奏，就像此刻在舌尖漫开的甜，和某人鬓角沾着的樱花，都成了这个春天最动人的变奏曲。
第二天清晨，当陈立远走进体育组办公室，发现调音台上整整齐齐码着分类好的U盘，旁边还有张手写的流程表，字迹工整得像是打印体。
最下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陈主任早安，今天的音乐不会再出错啦！
"他看着窗外正在彩排的学生们，阳光穿过梧桐树的新叶，在跑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听见主席台方向传来清晰的运动员进行曲，夹杂着某个男生慌乱的"等等！
"，然后是江醉昔带着笑意的声音，满脸得意洋洋的样子："祈南同学，这次真的不会放成圆舞曲了哦。
"陈立远嘴角微微上扬，转身时碰倒了桌上的薄荷糖罐，糖果滚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响声。
窗外的风掀起办公桌上的月考卷，露出某张卷子上的作文题目：《青春里的小插曲》。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中时，也曾在运动会上把跳舞曲放成了流行歌曲，被当时的教导主任罚扫了一周操场。
现在看着这两个手忙脚乱却认真补救的孩子，突然觉得有些故事，就该像春天的樱花一样，在意外的风中绽放出最动人的姿态。
校庆当天，当全市的校长们坐在观礼台时，市二中的入场式准时响起了庄严的运动员进行曲。
没有人知道，在主席台后侧的音响设备旁，祈南和江醉昔正悄悄比着胜利的手势，U盘里某个标着"秘密"的文件夹里，静静躺着那首曾经让整个校园沸腾的《蓝色多瑙河》。
而当暮色再次漫过操场，某个男生红着脸把包装精美的CD盒塞进女生书包时，香樟树的影子正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这一次，没有放错的音乐，只有心跳声在静谧的黄昏里，谱成了属于他们青春的专属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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