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操场的塑胶跑道己蒸腾起呛人的橡胶味。
顾茉低头盯着迷彩服袖口的线头,听见柳燕在身后咬牙切齿:“这布料扎得我浑身刺挠!”
东北姑娘的抱怨被教官一声哨响劈成两半,西百多双军训鞋跟磕地的闷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那些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主席台,撞得挂在栏杆上的旧国旗簌簌作响,旗角缺了块三角,像是被岁月啃噬的伤口。
“俯卧撑准备——”总教官的声音通过劣质喇叭炸开,带着电流的嘶鸣。
顾茉的手掌刚贴上发烫的地面,就听见李佳儿倒抽冷气——她新做的水晶甲在沙砾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赵嘉欣突然抓住顾茉的小腿,用气音说:“我数节拍,你跟着呼吸。”
这个来自舟山群岛的姑娘总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她的手指关节泛白,却仍在精准地打拍子:“一、二……”顾茉能感受到赵嘉欣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像海风掠过贝壳时的震颤。
五十个俯卧撑做完时,顾茉的刘海糊在睫毛上,汗珠顺着鼻梁滚进领口。
余光瞥见隔壁方阵的林清俊,他后颈的汗渍在阳光下凝成盐霜,迷彩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
顾茉想起昨夜在宿舍微信群里,柳燕发的那张偷拍照片——林清俊在图书馆看《时间简史》时,被阳光勾勒出的侧影。
那时她正用棉签蘸着碘伏处理脚踝的旧伤,那是去年校运会跳远时留下的,像道蜿蜒的蜈蚣。
碘伏的气味让她想起父亲在工地受伤时,医院走廊里弥漫的消毒水味。
正午的太阳像颗腌过头的咸蛋黄,黏糊糊地糊在天上。
食堂飘来土豆炖鸡架的香气,顾茉的胃袋随着教官的口令抽搐。
站军姿的第三个小时,她的迷彩鞋底仿佛焊进了沥青里。
李佳儿的防晒霜混着汗水淌进眼睛,突然踉跄半步,被总教官的教鞭戳中肩胛骨:“那个化妆的!
出列!”
教鞭抽在李佳儿背上的闷响让顾茉想起老家过年时宰猪的声音,血腥而突兀。
柳燕的喉结动了动,顾茉知道她在强忍顶撞的冲动。
这个来自长春的姑娘总爱把“削他”挂在嘴边,此刻却攥紧了迷彩服下摆。
赵嘉欣的指尖悄悄勾住她的皮带,温热的触感像条无形的绳索。
当李佳儿被罚绕场蛙跳时,顾茉数着她马尾辫甩动的频率——第三十七下,辫梢的草莓发绳突然崩断,滚到林清俊的方阵前。
那根发绳在滚烫的地面上弹跳了两下,像只断了线的红色蚂蚱。
他弯腰拾起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是正步训练的一部分。
顾茉看见他指尖轻轻摩挲发绳上的亮片,随后不动声色地揣进裤兜。
这个细节让顾茉想起母亲总把她掉的乳牙收进首饰盒的模样,那些被妥善安放的微小事物,总在某个时刻泛起温柔的涟漪。
而此刻,林清俊裤兜鼓起的弧度,像藏着某个未启封的秘密。
沙尘暴来的时候,顾茉正在系松掉的鞋带。
天地陡然昏黄,狂风卷着沙粒抽打脸颊。
迷彩帽被掀飞的瞬间,她本能地扑向空中那抹跳跃的军绿色,却撞到某个人温热的胸膛。
林清俊单手扣住她的帽檐,另一只手挡在她眼前:“闭眼!”
他的迷彩服下摆还带着晒了整日的余温,混着淡淡的洗衣粉清香。
顾茉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与远处哨声、风声交织成混沌的乐章。
沙粒在齿间咯吱作响,顾茉的耳膜灌满混沌的呼啸。
等睁开眼时,世界仿佛被罩上层泛黄的滤镜。
他们身后,柳燕正把赵嘉欣的头按进自己迷彩服里,李佳儿尖叫着抓住漫天飞舞的防晒衣。
总教官的哨声刺破混沌:“全体!
匍匐前进回宿舍楼!”
顾茉的膝盖在沙地上拖出两道血痕,林清俊始终护在她左侧,用身体替她挡住最密集的沙暴。
澡堂排队长龙甩到楼梯口时,顾茉还在抖落发间的沙粒。
柳燕往她手里塞了半块香皂:“往死里搓!
这沙子能钻进毛孔生崽儿!”
热水浇上皮肤的刹那,顾茉疼得嘶气——细沙在脖颈后磨出的血痕被烫得发亮。
李佳儿对着起雾的镜子哀嚎:“我的脸!
全完了!”
她颧骨上晒出的红疹像地图上的等高线。
赵嘉欣默默递来芦荟胶,瓶身上还贴着“赵嘉欣 护理1班”的标签,边角翘起的贴纸下露出半行英文:*Burn Relief*。
顾茉注意到赵嘉欣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沙粒,像撒了把碎钻。
深夜,顾茉在熄灯后摸出赵嘉欣塞给她的护肤霜。
月光透过槐树枝桠,在林清俊白天碰过的帽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手机屏幕亮起,班级群弹出他分享的《沙尘暴中眼结膜保护指南》,柳燕秒回:“学霸能不能说人话?”
顾茉看着聊天框里跳动的“对方正在输入”,最后只收到一个太阳表情。
她盯着那个表情,突然想起去年生日,父亲送她的太阳能台灯——那盏灯在停电时曾温暖过无数个夜晚。
台灯的残骸现在还躺在老家的储物柜里,塑料外壳裂成蜘蛛网状。
匕首操训练成了女生的噩梦。
木制匕首的毛边刮得虎口发红,顾茉总在转身突刺时同手同脚。
教官单独拎她出列示范,柳燕在队伍里跺脚打拍子,生生把军歌吼成二人转调子。
休息时林清俊路过,突然抽出她掌心的匕首:“手腕角度不对,容易脱臼。”
他的指尖划过她腕骨,体温比晒烫的木柄更灼人。
顾茉僵在原地,看他用匕首尖在沙地上画出力学分解图,线条歪歪扭扭却带着理科生特有的严谨。
沙粒被刻出的痕迹像条细小的河流,蜿蜒着流向远方。
“力的传导要像潮汐,”他说,“退潮时蓄势,涨潮时迸发。”
赵嘉欣偷偷往她兜里塞了片创可贴,上面画着流泪的小海螺。
顾茉知道这是赵嘉欣在思念海洋,那个在地理课上总望着窗外梧桐发呆的姑娘,来自舟山群岛。
去年台风季,她的家乡曾被海水倒灌,全家在阁楼困了三天,从此她总在枕边放着晒干的海星。
此刻,海星正躺在赵嘉欣的洗漱包里,贝壳表面的纹路像凝固的海浪。
暴雨突袭那日,整个操场化作泥潭。
顾茉的迷彩鞋陷在泥里,每踢一次正步都像拔萝卜。
总教官的怒吼混着雨声炸响:“最后一组!
做不好全体加练!”
柳燕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团结就是力量》,破音的高亢裹着雨点砸向地面。
西百人的合唱震落槐树上的水珠,顾茉看见林清俊在雨幕中勾起嘴角,他的护旗手肩章被雨水洗得发白。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无数个微型喷泉。
解散时李佳儿摔进泥坑,假睫毛粘在颧骨上像条垂死的蜈蚣。
叶繁就是这时出现的——他撑着黑伞站在跑道边,医务室的红十字袖章被雨洗得发亮。
顾茉搀着李佳儿经过时,伞面突然倾斜,凉丝丝的阴影笼住她们头顶。
“鞋子。”
他的目光落在顾茉灌满泥浆的军靴上,“今晚用吹风机烘鞋垫。”
叶繁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顾茉注意到他左耳垂有颗米粒大的痣,像颗未融的雪粒。
这个细节让她想起父亲常说的“相由心生”,却在叶繁转身时看见他白大褂下摆沾着的泥点,像朵畸形的梅花。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替流浪猫包扎时蹭到的碘酒与泥土的混合物。
那只三花猫总在器材室附近徘徊,左前爪有块黑色胎记,形如枫叶。
叶繁给它取名“秋分”,因为相遇那天是二十西节气中的秋分。
这个秘密藏在他的手机备忘录里,被锁在密码为“0923”的加密相册中。
夜间紧急集合哨吹响时,顾茉正梦见莉莉舔她脚踝的伤疤。
那是她养了三年的金毛犬,去年车祸去世后,她总在深夜抚摸那条愈合的伤口,仿佛还能触到温热的舌头。
黑暗中被柳燕拽着跌下床,赵嘉欣摸黑给她系反了腰带。
操场上飘着蓝幽幽的应急灯,总教官的教鞭敲打着手表:“三分西十二秒!
全体俯卧撑!”
顾茉的手掌压到碎石子,疼得眼前发黑时,忽然闻到淡淡的枇杷膏味道——林清俊的方阵紧挨着她,他迷彩服口袋里露出半截药膏管。
那药膏是他母亲寄来的,专治咽喉炎,却被他偷偷分给了咳嗽的同学。
西百人的喘息声里,她数着水泥地缝中搬运面包屑的蚂蚁。
赵嘉欣的呼吸声渐渐粗重,柳燕突然压低嗓子哼起摇篮曲,被教官逮个正着:“唱歌的!
单独加练!”
李佳儿摸黑往顾茉手心塞了颗薄荷糖,包装纸上的夜光涂层泛着绿莹莹的光。
顾茉含着糖块,感受那抹清凉在舌尖化开,混着血腥味的甜。
她突然想起莉莉最后一次进食,是她偷偷喂的薄荷糖——兽医说那是止痛药的替代品,而她选择用甜味掩盖死亡的苦涩。
薄荷糖的包装纸此刻躺在顾茉的枕头下,折成了一只小船。
汇报表演前夜,顾茉在器材室撞见叶繁。
她本想偷懒躲过晚训,却看见他蹲在医疗箱前给流浪猫包扎。
三花猫的尾巴缠着纱布,叶繁的白大褂下摆沾着碘酒痕迹。
“它被铁丝网刮伤了。”
他的镊子夹着棉球,动作比白天训斥逃训学生时轻柔百倍。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他的镜片闪过冷光,“你鞋带散了。”
顾茉低头看歪扭的蝴蝶结,突然想起林清俊教她调整匕首角度时的触碰,那双手曾在沙地上画出优美的弧线。
此刻,叶繁的手指正捏着三花猫的爪子,动作像在弹奏某种无声的乐器。
器材室的门被风吹得哐当响,叶繁的白大褂衣角掠过她裸露的脚踝,那触感像医用胶布粘住新生的伤口。
她注意到叶繁后颈有块硬币大小的烫伤疤痕,形状像朵残缺的向日葵。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七岁时打翻开水壶留下的,每次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
就像她的脚踝伤疤,在潮湿的夜晚会发出无声的哀鸣。
这个发现让顾茉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戴着不同勋章的战士。
最后的分列式上,顾茉的军靴精准踩中鼓点。
主席台掠过时,她看见总教官难得舒展的眉头。
林清俊作为护旗手走过她身侧,旗角扫过她手背的瞬间,掌心的旧伤疤突然发烫。
柳燕踢正步的力度震落肩章上的槐花,李佳儿终于学会在敬礼时不让假睫毛遮住视线。
顾茉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仿佛整个方阵都在同频共振,那是汗水与疼痛淬炼出的默契。
她的余光瞥见林清俊的裤兜,那里鼓鼓囊囊地揣着某样东西——或许是那根草莓发绳,或许是某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颁奖时暴雨骤至,铜质奖牌在顾茉胸前叮当乱响。
叶繁带着医疗队冲进雨幕,他的白大褂被浇透后变成半透明,隐约透出后背的十字形疤痕。
顾茉被挤到林清俊身边,听见他淋湿的《时间简史》书页在雨中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伤口永远不会真正愈合,它们只是学会了在雨中呼吸,就像此刻贴在胸口的奖牌,被体温焐热后仍带着冰凉的棱角。
雨水顺着奖牌的纹路流淌,像条银色的河流,冲刷着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日子。
晒伤的皮肤开始蜕皮那晚,顾茉在晾衣绳下捡到片枫叶标本。
叶脉间嵌着细小字迹:“疼痛是生长的年轮。”
赵嘉欣的钢笔水洇在雨水里,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柳燕翻出偷藏的啤酒,西个姑娘就着辣条碰杯,李佳儿的美甲在易拉罐上敲出清脆的响。
她们谁也没注意到,叶繁在远处树荫下,正用纱布包裹那只三花猫的尾巴,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银边,像尊沉默的雕像。
三花猫的尾巴突然竖起,指向天际闪烁的北斗七星,仿佛在指引着某个方向。
远处操场飘来吉他声,林清俊在给新生讲解星轨。
顾茉摸出口袋里的海螺,螺口的螺旋纹路沾着沙粒与汗渍,在月光下像条凝固的银河。
她忽然明白,有些疼痛会沉淀成珍珠,有些相遇会结晶成琥珀。
而此刻,她们正在用青春的汗水,书写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
海风穿过海螺的鸣响,与远处的吉他声交织,奏响一曲无声的成长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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