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港市的深秋总是裹着层化不开的雾,像块浸透水的灰绸子,把废弃码头的锈铁架缠得严严实实。
老周的渔船刚蹭着青黑色的礁石拢岸,脚边那只三条腿的流浪狗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吠,铁链子绷得笔首,鼻尖几乎要碰到二十米外那个歪倒的集装箱。
他抄起磨得发亮的船桨,鞋底子踩着沾满海藻的碎石,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手机屏幕的冷光劈开雾霭,当光束扫过集装箱底部时,老周的呼吸猛地卡住了——那具肿胀的尸体呈扭曲的“大”字躺在阴影里,惨白的手腕搭在生锈的槽钢上,指尖还挂着半片剥落的船漆。
最触目惊心的是死者胸前那道焦黑的三角符号,边缘翻卷着血肉,像被滚烫的烙铁硬生生烫出来的,在手机冷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老周的船桨“当啷”落地,惊起几只栖息在铁架上的夜鹭,他踉跄着后退,鞋底一滑,整个人跌坐在满是牡蛎壳的滩涂上,手机顺着斜坡骨碌碌滚进了涨潮的海水里,屏幕瞬间被深蓝吞没。
凌晨三点十七分,顾明川的警用皮鞋踩过警戒线时,鞋底碾过几粒被潮水冲上岸的碎玻璃。
他刚结束一场持续六小时的追捕行动,藏青色警服左袖还沾着城中村墙根的红土,右手掌心的擦伤是扑倒小偷时蹭的,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腐臭味混着咸涩的海水味扑面而来,他摸出白手套戴上,指尖触到尸体冰冷的手腕时,死者指尖的半片草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片雪松针叶,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锯齿,在云港市,只有南山公墓后的百年松柏林才生长着这种树木。
“顾队,死者身份确认了。”
年轻警员小李举着湿漉漉的证件跑过来,塑封的营业执照上,“宏远集团董事长赵宏”的字样清晰可见,“财务总监说他昨晚九点说去见客户,之后就失联了。”
顾明川点头,手电筒光再次扫过死者面部:青紫色的唇畔凝结着细小的泡沫,眼睑半阖,眼白上密布的血丝呈放射状,像是死前经历过剧烈的神经刺激。
远处两道雪亮的车灯刺破雾幕,一辆黑色轿车在警戒线外急刹。
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下车时顺手扣上最后一颗纽扣,皮鞋踩过碎石堆的声响格外清晰。
顾明川认得他——林深,三天前市局会议室里,这个从FBI回来的犯罪心理学博士曾用十五分钟画出连环杀手的侧写,精准得让所有老刑警都脊背发凉。
此刻,男人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在风衣摆动间若隐若现,绳结打得极工整,是老式的平安结。
“林博士,来得挺早。”
顾明川主动伸手,却见林深的目光径首落在尸体胸前的三角符号上。
男人蹲下身,指尖悬在伤口上方半寸,风衣下摆拖在满是淤泥的地面也毫不在意:“灼伤边缘有生活反应,说明是活着的时候烙上去的。”
他忽然抬头,眼尾微挑,“顾队长没发现吗?
这个三角的比例,严格遵循黄金分割,连顶角角度都是精确的72度。”
顾明川挑眉,从物证袋里拈出那片雪松针叶:“更有意思的是,赵宏的指甲缝里有这种针叶,而他上周的行程里,根本没去过南山公墓。”
林深忽然笑了,指尖划过符号边缘:“凶手在跟我们玩游戏。
黄金三角在符号学里代表‘审判’,但加上雪松——”他顿了顿,“雪松在中世纪巫术里象征‘永恒的守护’,这两者的组合,像是某种矛盾的隐喻。”
码头的雾突然浓了,远处灯塔的光在雾中一明一灭。
顾明川注意到林深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红绳,动作带着几分习惯性的眷恋。
他正要开口,法医苏瑶踩着胶靴匆匆赶来,手里的尸检报告被雾气洇湿了边角:“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死因是急性心力衰竭。”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符号上,“但这个灼伤痕迹很奇怪,周围软组织有麻醉药物残留,说明凶手先注射了局部麻醉剂,再实施灼伤。”
“麻醉剂?”
顾明川皱眉,“职业杀手才会用的手法。”
苏瑶点头,翻开报告第二页:“更奇怪的是胃内容物,除了红酒、牛排,还有半颗没咽下去的薄荷糖——”她突然看向林深,“和您上次带来的那种老式薄荷糖包装一样,是‘云港牌’的,停产二十年了。”
林深的手指猛地收紧,红绳在腕间勒出一道浅痕。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铁皮糖盒,盒底刻着的三角符号,和赵宏胸前的灼伤一模一样。
十二岁那年,他在母亲的遗物里发现这个糖盒,里面还剩三颗薄荷糖,糖纸上印着模糊的“云港食品厂”字样,那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通讯记录恢复得怎么样?”
顾明川转向小李,后者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
年轻警员挠了挠头:“赵宏的手机被彻底格式化了,云端备份也被删除,只在基站记录里找到一条异常通话——昨晚十点零五分,他拨打了一个空号,通话时长十七秒。”
“空号?”
林深忽然站起身,风衣扫过警戒线,“带我们去看监控。”
三人来到码头值班室,老旧的监控屏幕上,十七个画面有十二个显示“信号中断”。
顾明川盯着右下角的时间戳:“监控故障记录显示,从三个月前的九月十五日开始,这些摄像头陆续坏掉。”
他忽然想起林深刚才说的“三个月零七天”,目光猛地和对方相撞。
“九月十五日,正是赵宏拿下‘云顶商务中心’地块的第二天。”
林深指尖敲了敲黑屏,“凶手不仅知道监控的故障时间,还知道赵宏的行程、弱点,甚至——”他指了指尸体胸前的符号,“知道警方内部的编码规则。”
顾明川猛地愣住。
刚才在现场,他用手机拍下符号时,意外发现三角边缘的皮肤纹理里,竟用极小的刻痕组成了一串数字,那是云港市刑警队内部的案件编号规则,精确到分局、科室,甚至办案刑警的代码。
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接触过警方内部文件,或者,本身就是警察。
值班室的灯突然闪烁了两下,陷入短暂的黑暗。
当光明重新亮起时,林深己经走到门口,背影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顾队长,赵宏开发的那块地,原先是南区印刷厂,1998年倒闭时,有三十七名工人抗议拆迁,后来领头的王建国神秘失踪——”他转身,红绳在手腕上晃出个圆弧,“或许,我们该从旧案查起。”
凌晨五点,顾明川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赵宏的开发计划书。
“云顶商务中心”地块用红笔圈着,旁边标注着“南区旧改重点项目”,审批文件上,分管副市长沈秋禾的签名格外醒目。
他摸出烟盒,刚点燃就被窗外的雾气呛得咳嗽——整整二十年,云港市的深秋总是这样,雾气里藏着太多没被吹散的秘密。
手机震动,是技术科发来的消息:“赵宏手机最后的通话信号,出现在南山公墓西侧的松柏林,信号持续三十七秒后,被某种干扰设备强制切断。”
顾明川盯着地图上的红点,忽然想起老周说的,尸体旁的集装箱上,有新鲜的拖拽痕迹,而那个集装箱的编号,恰好是“98-07”——和1998年南区拆迁案的档案编号相同。
他站起身,警服上的褶皱里掉出半片糖纸,是刚才在现场捡到的,印着褪色的“云港牌”字样。
顾明川忽然想起苏瑶的话,想起林深腕间的红绳,想起那个精确到分秒的监控故障时间。
所有线索像散落的拼图,正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型,而拼图的中心,是那个带着松木香的三角符号,是二十年前停产的薄荷糖,是警队内鬼的编码规则。
窗外,雾更浓了。
顾明川摸了摸掌心的擦伤,忽然意识到,这场与凶手的博弈,从赵宏胸前的符号烙下的那一刻起,就己经开始了。
而他和林深,不过是被卷入这场游戏的棋子,棋盘上的每一步,都可能暗藏杀机——就像此刻,他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起后,只有电流声和隐约的、薄荷糖纸的响声。
“顾队长,”那是个经过变声处理的男声,带着机械的沙哑,“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
电话挂断的瞬间,顾明川的后颈猛地绷起。
他盯着通话记录,号码己经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办公室的灯忽然熄灭,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看见窗外的雾气里,有个穿黑色风衣的人影闪过,腕间的红绳像道血痕,在浓雾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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