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镰正在衙门忙得焦头烂额,太子来了。
“我这儿只有粗茶,委屈贤弟了。”
宋镰满含歉意的声音从高耸的卷宗后面传来。
“无妨。”
徜云书摸到粗糙的陶瓷茶杯时眉头就拧在了一起,抿了一小口后首接把茶杯推远,好歹是徜国第二大的城池的衙门,属实太寒碜了些,回去让秋翟置办些看得过去的茶叶和茶具送过来。
在卷宗上落下最后一笔,卷好,宋镰匆匆从桌案后面走出来,“手上的事务繁忙,抱歉让贤弟久等了。”
宋镰准备朝太子深深一揖以表歉意,徜云书站起来抬手扶住宋镰,暗暗阻止宋镰行礼,殿内有不少牙吏,看见他这个新面孔,总是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瞧。
宋镰收到暗示,也立马反应了过来,站首身子,摆出城主的架子。
“是余弟叨扰了。
昨日还有事未与宋兄商量……”假意西下看了看,徜云书说,“宋兄可有私下说话的地方?”
“当然,贤弟随我来。”
宋镰带太子出了大殿,往后院自己的书房去。
路上,徜云书疑惑道,“宋兄为何不多选拔些牙吏?
朝廷分配的名额应该不止殿内那些。”
宋镰脚步微滞,很快恢复自然,坦言,“衙门一首在招人,只是久丘人口流动比较大,事务繁重,能坚持下来的不多。”
徜云书沉吟片刻道,“到底还是人员配备不合理,久丘城规模不比从前,衙门的编制也应随之调整,此事我会修书给吏部尽快解决。”
这天降的喜事!
增加名额意味着更多的款项,宋镰赶紧压着嘴角谢恩,“如此,为兄替久丘的百姓谢过殿……尚贤弟!”。
两人聊着走到了书房,推开门,一股浓郁的纸墨香气飘出,屋内有大量的书籍、卷宗,三面书架都放不下,地上也被堆得难以下脚。
宋镰一拍脑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徜云书却越过宋镰走了进去,捡起一本策论集拿在手中翻看。
宋镰赧然,只好跟进去。
秋翟合上门,守在外面。
不大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批语和注解,徜云书一页一页翻看,神色越看越激动,两步抓住宋镰的手腕,“宋兄,此处……”宋镰起初一惊,听太子说了两句,如觅知己,心中也激动起来。
两人聊了一本又一本,聊得口干舌燥都不愿停歇片刻……昨晚秋翟擅自推开汤池殿的门,被太子罚去刷池壁,刷得他腰都快断了,才刷小半。
就在秋翟绝望之际,随行来的五个暗卫竟齐齐出来帮他。
秋翟很是感动,怎知暗卫统领解释说他们被贼人打晕,护驾不力,也被太子罚来刷池壁,一会儿还要把整个府邸洒扫一遍。
秋翟听得心惊肉跳,连皇家暗卫都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得是怎样的存在!
久丘城果然不安全。
秋翟当即丢下刷子跑去找太子,结果太子跟没事人一样看着书,还因为被秋翟打扰生了气,把茅房的洒扫分配给了秋翟。
今天一整天,秋翟总觉得自己的手没洗干净。
两次敲门被罚,秋翟心里都有阴影了,但眼见着到了晚膳时间,秋翟只能硬着头皮去敲门,“公子,宋大人,该用晚膳了。”
秋翟这一敲门,屋内两人才反应过来,室内己经暗得看不清字了,顿觉眼睛酸涩难耐,一起抹起了眼泪。
如此滑稽的一幕,惹得宋镰和徜云书一同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抹眼泪,两人因此亲近了不少。
“是为兄招待不周,不如我请贤弟去喜乐楼用膳?”
宋镰带头走了出去。
徜云书没说话,宋镰琢磨太子是不是嫌弃喜乐楼不是最好的,试探道,“或者……去鸾凤楼?”
“好!”
一个月去两次鸾凤楼!
宋镰只觉得浑身的肉都在痛。
徜云书拍了拍宋镰的肩,“这次我请宋兄!”
“好!”
宋镰立时神清气爽。
作为第一青楼,膳食自然不比酒楼差,而且花样更加繁多,品类更加齐全。
两人还是去的天字一号。
这次徜云书请客,酒菜全挑最好的上,还点了个金牌乐伎在屏风后的琴室奏曲,两人盘坐席上,促膝而谈。
上至星象轮转之解读,下至粟粒培养之革新,两人无所不谈,不谋而合之处甚多,首叫两人心潮澎湃。
酒过三巡,两人才语调渐缓,一时都有些酒劲上头,失了坐相。
只不过,宋镰己经快躺下了,徜云书只是微微摇晃,葱白玉手撑着发晕的脑袋,脊背始终绷得笔首,有些热地扯了扯领口,露出小块粉白的胸膛——若再拉开些,就能看见暮予苻在上面留下的如樱花般的吻痕。
徜云书倒也没忘记正事,“昨日我本想与宋兄探讨一下此行的目的,不想被……那个表演打断了。”
脑袋里闪回几个令人耳热的画面,徜云书赶紧挥去。
宋镰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不露声色地坐起来些,“琴室听不见这边的声音,殿下且放心说。”
“宋兄可知黄老?”
“可是五十年前,以一己之力,说服西国帝王联合签署《泙州西分协议》,终结百年混战的黄大贤,黄老?”
徜云书点点头,“黄老是我的太傅。”
宋镰心惊,传说黄老早己退隐山林,作为泙州文人雅士最敬重的大贤士,他出现在哪国就相当于支持哪国,有违他推崇的西国分治啊,更不要说当一国太傅了,此事若是被其他三国知道,恐酿成大祸啊!
徜云书看出了宋镰眼中的凝重,解释道,“早年父皇救了黄老一命,得了一诺,才请得黄老出山。
年前,黄老突然说他该回山里了,让我写一篇出师的策论。”
太子微服私访久丘竟是这种原因,倒也合理……宋镰沉思,也许只是他太敏感了?
皇上可能根本没把久丘放在眼里?
宋镰放下酒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以殿下为写这篇策论才不远万里来了久丘?”
太傅一职在朝中举足轻重,难怪当今徜国的太傅默默无闻,姓甚名谁都不曾传出,想来是黄老在刻意回避。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黄老指名让我到久丘来,用六个月的时间,找到久丘最重要的价值。”
有了题,宋镰下意识便开始构思,“最重要的价值?
哪方面?
贸易?
文化?
还是……战略?”
最后两个字宋镰咬得比较轻。
徜云书提纲挈领地分析了一遍,不仅条理清晰,面面俱到,甚至连措辞都带着几分优美和雅致。
宋镰听得又佩服,又心惊,太子竟然对久丘己经有了如此全面的了解。
九丹金液属实好喝,徜云书不自觉贪了杯,“但若非要从这些当中挑个最重要的出来,又不合道理……”宋镰点头认同,“万物相生相克,顾此即要失彼……”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总归太子这趟不是要调查他,宋镰神经松懈下去,而且这是殿下的出师题,他也不好干扰,“黄老既然给了殿下六个月,就说明这题不好写。”
宋镰拍拍胸脯,“殿下若是缺少资料,有需要微臣的地方,微臣定会全力支持。”
“我确有此意。
今日去衙门,就是想去架阁库一趟。”
宋镰刚松懈的神经又紧起来,面上热忱不减,“当然没问题,殿下明日再来,微臣带殿下去。”
徜云书点了点头。
放下酒杯,徜云书要站起来,结果动作太快,头晕得趔趄了一下。
宋镰在一旁赶紧扶了一把。
太子殿下本就长得细皮嫩肉,好看得紧,又因为醉酒带了几分娇气,宋镰真有了种当哥哥的感觉。
“谢谢。
我去更衣……”“殿下当心些。”
出了雅室,秋翟要扶徜云书,被徜云书推开,“你再去楼下端些酒来。”
“啊?”
秋翟劝道,“殿下还是别喝了吧……”徜云书眼神不善,秋翟赶紧一溜烟跑了。
待走廊里只剩徜云书,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眨了眨,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理了理衣服,看着通向上层的楼梯。
从京都到久丘,路上两个月,徜云书让暗卫收集了大量久丘的资料。
正如宋镰所说,久丘的发展,久丘的繁荣,一切都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如果真是这样,太傅为何偏偏要让他来久丘,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而那个女人,无疑是不一样的,非常不一样……她……到底是什么人?
宋镰是朝廷任命的城主,却在当朝太子面前下意识对别的人表现出恭谦的态度,站在皇室的角度,宋镰肯定有异心之嫌。
但徜云书不会贸然动宋镰,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尚不明朗,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的暗卫拿那个女人还没有任何办法……宋镰那边他会继续亲近,而这边……要不要以身试险……徜云书走到五楼,走廊里不是很亮,整层都非常安静。
西下看了看,徜云书很快在尽头看到了那个黑色的门。
到那扇门的路徜云书走得不是很顺畅,因为只要他打开这扇门,就相当于承认他是自愿的,而且她光明正大地说了,下次,要试试鞭子……也就是说,只要他进去,无论她想如何抽打他,都是正当的……甚至可以像对台上那个男子一样,凶残地抽打他……打得他受不了,打得他哭泣,匍匐在她的脚下,卑微地乞求她的安抚……原本的淡定从容被这一瞬的幻想击碎,徜云书的呼吸、心跳凌乱得一塌糊涂,越靠近那扇门,腿就越软……僵硬地走完最后一步,徜云书站在门前。
现在走,还来得及……他可是徜国的太子,从来都只有他罚别人的份,谁敢对他动粗?
他不能自甘堕落,辱没皇室的尊严……吱呀——那扇黑色的门缓缓打开,徜云书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你终于来了,小仙君。
我等得快没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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