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梓然出生的那个夏夜,全村最后一只知了突然哑了嗓。
李凤兰蹲在灶台前烧第七锅热水时,听见东南角传来细弱的猫叫,混着陈玉梅喉咙里挤出的呜咽,把月光撕成一条条碎缎子,暮色像块浸了水的靛蓝粗布,沉沉压在山村老屋的屋檐上。
宋梓然出生后,后山的竹林正在暴雨中翻涌成墨绿色的浪,接生婆沾着血的手刚触到婴孩发紫的脚踝,里屋就传来搪瓷盆翻倒的脆响。
"又是个赔钱货!
"宋建国把搪瓷盆踹到墙根,劣质皮鞋底碾过门槛边的鸡粪。
产床上的陈玉梅还在渗血,男人却己经攥着酒瓶往堂屋走,老式电视机屏幕闪着雪花,正在重播九十年代的民国剧《胭脂劫》。
外婆用蓝布襁褓裹住外孙女时,电视剧恰好放到女主角倚着雕花栏杆落泪。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抚过婴儿皱红的脸,"就叫梓然吧,和电视里那个姑娘一样水灵。
"没人注意到片尾曲响起时,屏幕里的美人正被推进漆黑的河水。
九岁生日那天,宋梓然在县城二手书店翻到本缺页的《姓名学大全》。
泛黄的纸页上说"梓"字主孤煞,"然"字藏火劫。
她摸着练习本上被橡皮擦破的名字,听见窗外收废品的吆喝声漫过防盗网——有个穿月白裙子的女人正从对面音像店走出来,电视墙里在重播《胭脂劫》大结局。
这个名字像道隐秘的裂痕,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渗进冷雨。
西岁那年春天,陈玉梅眼角的新伤还凝着血痂,怀里西岁的宋梓然突然伸手去够他皮带扣上晃动的钥匙串。
"丧门星!
"男人扬起的巴掌被李凤兰的搪瓷脸盆截在半空,盆底那对鸳鸯早被摔成了独眼,此刻盛着窗外跌落的槐花,泼了宋建国满身冷香。
母亲的碎花衬衫从樟木箱底翻出来,带着防蛀的樟脑丸气息,判决书上的红印章洇透了离婚两个字。
"然然去小姨家住好不好?
"陈玉梅最后一次给她梳羊角辫,塑料梳齿卡在打结的发梢。
五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背井离乡,只记得小姨家瓷砖地总是泛着冷光,卫生间飘来茉莉香皂的味道,和外婆家泥地上的鸡屎味截然不同。
小姨父家的三层小楼贴着米色墙砖,楼梯拐角挂着褪色的婚纱照。
新表妹满月那天,亲戚们挤满客厅,宋梓然躲在二楼露台数晾衣绳上的麻雀。
楼下飘来醪糟汤圆的甜香,她数到第十七只麻雀振翅飞走时,忽然想起母亲离开那日,后山竹林也是这样扑棱棱惊起一片灰羽。
幼儿园老师让画"我的家",蜡笔盒里找不出皮肤的颜色。
宋梓然把爸爸涂成黑色,妈妈画成红色,自己则是角落里小小的蓝点。
穿碎花裙的老师蹙眉问:"妈妈为什么是红色呀?
"她盯着画纸边缘晕开的蜡泪。
照相馆橱窗贴着港星海报的那天,小姨给她换上带蕾丝边的粉色连衣裙。
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宋梓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嘴角像晾衣绳上滑落的衣夹,首首往下坠。
小姨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然然笑一笑呀",可舌尖的甜味怎么也漫不到眼睛里。
那张照片后来被外婆压在玻璃板下,成为所有童年合影中唯一没有笑容的标本。
山城的雾总在清晨漫进窗棂,宋梓然趴在小阁楼的木窗边,看楼下早点铺蒸腾的白气缠绕着上学孩童的书包带。
她数着瓦檐滴落的水珠,等每月一次的长途电话铃响。
电话机摆在楼梯转角,每次接起来都能听见电流杂音里母亲遥远的声音:"然然要听小姨话",这话语和樟脑丸一样,在记忆里结成苍白的晶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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