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灶台前的蝗虫梦灶膛里的火舌舔着发黑的陶罐,林小满用树棍戳了戳快烤焦的红薯,火星子突然蹿起尺高,在青石板上投出成片的阴影。
她眨了眨眼,那些阴影竟慢慢聚成蝗群振翅的形状,枯槁的禾苗在虫喙下簌簌倒伏,连村口的老槐树都被啃成光秃秃的木桩。
“又来!”
她猛地甩了甩发烫的手腕,陶罐里的红薯“噗通”掉进灰堆。
这是三天内第三次梦见同样的场景,上回梦见村口的井干涸,第二天老槐树就被雷劈了——她娘临终前说过,老林家的闺女生来带“灶神眼”,能从烟火里看见蹊跷事。
“姐,咱奶把咱家的芦花鸡赶到后院了。”
弟弟虎娃扒着灶台边缘,鼻尖上还沾着今早挖野菜时蹭的泥,“二丫说,她看见三婶把咱家的鸡蛋塞进了自己的瓦罐。”
林小满盯着土墙上父母的遗像,相框边缘的红漆早褪成暗褐色。
自爹娘三年前进山采药坠崖,祖父母就把她和虎娃赶到西厢房,说是“省得碍眼”,若非她天天去后山挖野菜,姐弟俩早该饿死在漏风的土炕上了。
“把咱藏的碎米装布袋里。”
她突然站起身,拍掉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的灰,“明早天不亮,咱去青狼沟。”
虎娃的眼睛瞪得溜圆:“奶说青狼沟有吃人的山魈!”
“山魈还能比三婶的笤帚疙瘩厉害?”
林小满从破柜子里摸出半块用报纸包着的肥皂——那是去年秋上她帮镇上绣鞋面换来的,“再不走,等蝗虫啃光了庄稼,咱连野菜根都吃不上。”
后半夜的月光像蒙了层灰,林小满攥着虎娃的手摸进祖父的柴房时,梁上的玉米粉袋子正往下漏粉。
她刚要踮脚去够,墙角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火折子一亮,三婶肥胖的身影正蹲在腌菜缸前往布兜里塞萝卜干。
“三婶这是要给堂哥添夜宵?”
林小满故意把火折子凑近自己的脸,映得眼尾的疤格外清晰——那是前年帮三婶家搬柴火时被木刺划的,“巧了,我也来取点东西。”
三婶的手抖得像筛糠:“你、你爹娘没教你别偷——”“偷?”
林小满突然咧嘴笑了,从怀里掏出块碎银晃了晃,“这是上个月给李猎户家补网赚的,您说要是我告诉爷爷,您把他藏在灶王爷画像后的银镯子熔了打耳坠……”三婶的脸瞬间白过腌菜缸里的萝卜。
林小满趁机扯下梁上的玉米粉袋子,顺手抓了两把盐塞进虎娃的布兜:“明早要是听见咱奶骂人,三婶记得说咱去镇上卖山货了。”
出了柴房,虎娃攥着她的袖子小声问:“姐,咱真要去青狼沟?”
“不去就得饿死。”
林小满抬头望着墨色深浓的后山,突然想起梦里蝗群过后的场景——青狼沟方向有片未被啃食的玉米地,秆子粗得能当拐杖。
天麻麻亮时,姐弟俩的布鞋早被露水浸透。
虎娃突然指着前面的竹篓惊呼:“姐!
血!”
枯黄的杂草丛里,半片带血的兽皮坎肩拖在地上,竹篓里躺着只断了前爪的山鸡,伤口还在往下滴着暗红的血。
林小满刚要伸手,树后突然窜出个黑影,弓弦绷紧的声音贴着她耳垂响起。
“别射!”
她反手捂住虎娃的嘴,借着晨光看清少年腰间的兽皮箭袋——箭头全是磨得锋利的兽骨,“我们是山下的猎户,来采药的。”
少年的眉心跳了跳,箭尖却没挪开分毫:“猎户会带肥皂进山?”
林小满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块没舍得用的肥皂,索性往地上一丢:“给你。
这山鸡伤成这样,带回去也是喂狼,不如送给我们,换你带我们去最近的水源。”
少年的目光在肥皂上停留半刻,突然蹲下身捡起山鸡,箭袋里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跟紧了。”
虎娃戳了戳林小满的腰:“姐,他袖口有狼牙印。”
她早注意到少年手腕上的抓痕,深可见骨,却还强撑着打猎,怕是独自一人在山里困了许久。
行至一处背阴的岩缝,少年突然停下,用箭杆敲了敲地面:“泉眼在下面,自己挖。”
林小满把虎娃推到身后,故意盯着他渗血的肩膀:“你伤口再不管,明日怕是连弓箭都拉不动。”
说着从布兜里摸出片晒干的艾草,“嚼碎了敷上,止血。”
少年的眼神终于松动,接过艾草时指尖擦过她掌心的老茧——比同龄姑娘的手粗糙得多,掌心还有道被刀割过的浅疤。
“周承青。”
他突然开口,“青狼沟的猎户。”
日头升到头顶时,三人在一处荒废的石屋前停下。
周承青推开半扇木门,腐木味混着药草香扑面而来,墙角堆着十几张风干的兽皮,灶台边摆着半锅凉透的野菜汤。
“我爹娘去镇上换盐了。”
周承青从梁上取下陶罐,倒出两碗清水,“你们暂时住柴房。”
林小满刚要说话,虎娃突然指着窗外惊叫:“狼!”
远处的山坳里,三匹毛色灰败的野狼正对着他们的方向龇牙,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嚎。
周承青手按在腰间的猎刀上,却见林小满突然从布兜里掏出个小纸包,往灶膛里的余火上一撒——浓烟里顿时腾起辛辣的气味,呛得野狼连连后退。
“晒干的辣椒面。”
她晃了晃空纸包,冲周承青挑眉,“比你的猎刀管用吧?”
周承青盯着她被烟火熏黑的脸,突然注意到她发间别着的、用蝗虫翅膀穿成的草环——正是他今早路过蝗灾过境的山梁时见过的景象。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狼?”
他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猎刀出鞘三寸。
林小满看着他绷紧的脊背,突然想起梦里看见的场景:三日后,这处石屋会被狼群包围,而周承青会为了保护他们被咬伤小腿。
她摸了摸怀里藏着的、从祖父柴房偷的火折子,故意笑得狡黠:“因为我看见灶王爷托梦了,说——”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狼嚎,比之前的叫声多了几分嘶哑。
周承青的脸色变了,他听得出来,这是头狼召集同伴的信号。
“去柴房!”
他一把拽住虎娃的后领,将姐弟俩推进堆满干草的偏房,转身就要关门,却被林小满卡住手腕:“后山有处树洞,藏着七颗野鸡蛋,你去取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周承青的耳尖被辣椒烟熏得发红。
“用野鸡蛋引开狼群!”
林小满塞给他半块没舍得吃的硬饼,“狼闻见油腥味会追着跑,信我一次!”
周承青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方才在山路上,她用皂角水洒在野兔经过的路口,说“兔子讨厌滑溜溜的味道”,结果真的在陷阱里捡到三只肥美的雪兔。
“好。”
他咬了咬牙,把猎刀塞给林小满,“若我没回来,从后门往南跑,别回头。”
柴房的木窗破了个洞,林小满趴在草堆上数着心跳。
虎娃缩在她怀里,手里攥着从周承青箭袋里顺来的兽骨箭头。
“姐,周大哥会不会被狼吃了?”
“他要是死了,咱就把他的兽皮坎肩扒下来当被子。”
林小满嘴上这么说,掌心却全是汗。
她又看见灶膛里的火星子在眼前晃,这次不是蝗虫,而是周承青的猎刀插在岩石上,刀柄上染着暗红的血。
狼嚎声突然近了,木门外传来重物撞门的声响。
林小满摸出火折子,正要点燃堆在门边的干草,却听见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一只灰狼正从破陋的屋顶往下探爪子。
“虎娃,闭眼!”
她抓起一把辣椒面往狼脸上撒去,呛得野狼一声惨叫,爪子却划破了她的额头。
血腥味混着辣椒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林小满趁机把虎娃推出后门,自己却被倒塌的木梁压住了腿。
“姐!”
虎娃的哭声混着狼嚎格外刺耳。
千钧一发之际,破门外突然传来利箭破空声,周承青的身影从浓烟里窜出,猎刀精准地划过狼王的咽喉。
他浑身都是血,却顾不上查看伤口,一把抱起林小满往山路上跑:“后山的熊瞎子被狼嚎惊醒了,得赶紧进山!”
林小满靠在他怀里,看着越来越深的山林,突然想起梦里的下一幕——青狼沟深处有处冒着热气的温泉,而在温泉旁边的岩石上,刻着半枚模糊的狼头图腾,和周承青箭袋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周承青。”
她突然开口,声音因为失血有些发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山村姑娘?”
他的脚步顿了顿,月光照亮他绷紧的下颌线:“从你用蝗虫翅膀编草环时,我就知道,你和这山里的灾星,早就打过招呼了。”
身后的熊瞎子吼声越来越近,林小满看着他发间沾着的狼毛,突然笑了——这个浑身是伤的猎户,分明比她见过的任何野兽都要危险,却偏偏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成了能托付后背的人。
而她不知道的是,周承青在捡回那半块肥皂时,就发现了皂角里藏着的、被碾成粉末的蝗虫翅膀——那是只有经历过蝗灾的人,才会下意识保存的“灾星信物”。
山风掠过树梢,吹得林小满发间的蝗虫草环沙沙作响。
前方的山路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像条随时会吞噬人的巨蟒,而在更深处的黑暗中,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的背影,爪子踩碎了地面上残留的、带着辣油味的野鸡蛋壳。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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