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还有话要说,若是有那就在此处一并说了,免得以后遇见先帝又要说本王专横跋扈容不得别人说话。”
越琅一身铠甲穿的齐整飒爽,若是有那些老臣在场定能看出这一身和她父亲的那身相差无几。
沮渠冷看着这个和自己夫妻十多年的女人,是万万没有想到逼的他这个天潢贵胄到如此地步。
他缓缓起身,几步走到越琅身前才发现,如今的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就己经能压的他连喘气都费劲了…越琅瞥了眼靠近自己却不打算开口的人“本王应该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你是皇帝,你是天子之类的屁话,这样的屁话不说也好,不然说出来传出去又多了一个皇室的笑话罢了。”
估计沮渠冷被这话给刺激到了扣着胸甲,嗔目裂眦:“那又怎么样?
只要朕一天是皇帝那你们就都得给朕跪着!
别说死一个将军,就算死一城的百姓那也是应该的!
当年你是皇后没能救下你的父亲,现在你就算是摄政王也别想救下那些贱民!
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
越琅听着他临死前的无能狂怒不由来的笑了,嘴角上扬嘴唇微张隐约之间还能看见舌头轻轻略过牙齿,这原本完全不走心的动作衬的她脸上那条伤疤格外的让人胆寒:“沮渠冷,你生来被立为太子,自小养在先帝身边,听的是明君社稷,学的是治国之道,读的是圣贤豪墨,然后呢?
然后你照样看不见菜人之市、易子相食,你照样看不见万万将士血洒疆场,你照样看不见浮尸饿殍绵延千里!
你哪怕睁开你那双宝贵的眼睛多看一眼你的子民呢?
哪怕只是一眼亦或是多询问一句也绝不会到如此地步!”
她终究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无数次想起他们成亲那日说的那些话,想起他每每对自己表达爱意时会脸红耳赤,也会和自己以及家人聊一聊生活琐事和政务,那时候的他像一只宠物小兔子蹦蹦跳跳总能用各种不同的花样吸引着人的目光。
年少时的越琅曾经想过,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好像确实不错。
以至于后来在他登上大宝后,她拍着胸膛掷地有声“你只管稳坐高堂,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我会让你目之所及便能掌控于股掌之间!”
现在想起来真真算是少年人的的狂妄之言。
他太了解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了,以前她只在乎两样,家人和士兵。
按她的话来说,需要心疼的人太多了她能力有限做不了太多,况且万万子民有皇伯伯在,她只需要侍奉好双亲敬爱兄长,然后努力赚钱让父亲麾下的士兵们过好点,哪怕挣的那点钱只能称为杯水车薪。
现在她还是在乎两样,权和钱。
她说,有权有钱才能活着。
也正因为太了解,才会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那些说自己没有软肋的大概率是在说谎。
沮渠冷思量许久突然改变策略,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装作深情:“梓潼,朕知道你是因为越老将军的事情心有怨怼,可这事儿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明白,容不得朕不信啊。
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考虑的多一些看的长远一些。”
越琅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心里己经不止一次唾骂自己,当年是咋想的还觉得他不错。
没眼看,没眼看啊!
于是她右手抓他左肩往下一带,成功把沮渠冷给带到地下趴着了…这情况是她没料到的,自己好像也没使劲儿吧?
他咋就软成这样了呢?
越琅满眼怀疑的看看地上爬着的软腿男又看看自己的右手…绝对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下彻底让这个男人的伪装土崩瓦解,磕磕绊绊的爬起来又想要老生常谈,但下一秒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走向只有皇帝才能做的那个位子,她在那里驻足刚想坐下又站起来,如此这般两三次又放弃坐在上面:“身着铠甲虽是威武,但坐在那里终究是不舒服的。
就坐在这里说说以前没机会说的话吧,过了今天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和你都不可能再见面了”什么意义上的不可能再见面?
谁知道呢?
“你还记得父亲出事那年,我百般求你出兵救援你没同意,我拿出先帝遗诏的事情吗?
我回来之后想了很多,当时的情况除非生死之交否则很难做到完全信任,所以我说服自己不去恨你,因为你是帝王,你得为你的子民负责。”
沮渠冷听到她不恨自己时,其实是有些震惊的。
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心脏处细细密密的酸涩胀痛,抽的整个前胸和腹部都开始痉挛。
她不恨他,他却以为她恨他,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用权势压她向自己示弱与臣服。
在自以为是的博弈中,他忘了,越琅,越氏儿郎,誓死不降,宁折不弯。
“我从小就知道,一个将军,只要手握兵权,只要戍守边关都不得好死,要么是马革裹尸要么是革职查办。
父亲到了这个岁数我一度以为越家为国为王奔波数十载,总会有个好结局的…天不遂人愿罢了”说起越老将军越清河,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作为君王,沮渠冷实在是看不透越家。
越看不透就越恐惧。
人的欲望无非就是那几种,权、钱、美色、声望…可越家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有也行没有也行,整个整个就是无欲无求。
他看到的越家和他父皇讲述的越家完全不同,于是他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越家贪图的是至尊之位。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位子更吸引人了。
“父亲学问不多,说他是莽夫一个也不为过。
母亲出身乡野比不得世家王族样样优秀,可父母亲教我们的是忠君爱国、守护山河、保护同胞。
曾经我问他,如果我和哥哥办不到这些怎么办?
他说那就努力做好自己不给生养我们的土地添麻烦…他老人家还真是说到做到了呢,至死都没让自己的“罪人之躯”埋进这片土地里。
陛下你说,是父亲抛弃了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抛弃了他呢?”
看吧,这就是让他疑惑的地方,明明一字一句都在讨伐他,都在为自己的父亲申冤,可她还是能异常平静的、事不关己的说出。
她的平静让他发疯。
沮渠冷宁愿她因为这些事情和自己大吵大闹,甚至可以闹他个翻天覆地。
他想转头看她,却感觉脖子上似是支棱了好几根儿木棍,僵硬的每动弹一下都能听见骨骼摩擦的咯吱咯吱声。
在两人都不说话的情况下这咯吱声更加明显和瘆人,猛然间他想到,牙齿咬在骨头上的声音也是这样吗?
那马蹄踩在骨头上估计也差不多吧?
“第一次感到屈辱是因为父亲之事己有眉目,我伏地万般哀求于你,请你给父亲一个清白,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你说“事己至此,多说无益”!
可不是无益嘛,你的伟岸和功德是建立在我父亲的清白之上,他若是光明磊落那你就万劫不复了。
皇伯伯那样一个明君为何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这最后一问让沮渠冷脑中想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越氏女不管长相如何、才学如何、见识如何,只要德行尚可都是注定要入宫为后的。
越氏两个儿子中也必定有一人要入军营的,此无关朝堂制衡更无关收买人心,只为保住越氏一脉!”
对了,先帝说过无数次,信天信地不如信越氏。
曾经因为越清河撒谎没成功被先帝当场戳破,还说“幸亏你是遇到朕了,换个人就你这点子能耐,越氏一族往下数九代都能查无此姓。
一家子都一个样,好不容易有点小算计还明明白白放在脸上,你下次想说谎就找朕,朕给你编个好的。”
他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权势里淫浸太久,很多干净的东西都忘了。
“父亲的军功上至耄耋,下到垂髫,哪个不是信手拈来?
哪个不是如数家珍?
有如此功绩的战神就应该被百姓万世歌颂!
陛下这是不是你最不爱听得话?
可惜今天之后凡是我越琅所到之处就都会有这样的声音,不仅如此,当时候陛下你的所作所为汇总起来只有两个字,昏君。
平安本是将军定,将军无眼看平安,自你之后我会让这句话成为过去。”
她这话说的有点危险,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你死我活己成定局,改无可改啊。
但垂死挣扎是人的本能。
“越琅,你终究是想给老将军一个交代,朕现在拟旨说明缘由,也算是让他安心上路,之后就当无事发生。
朕许越家世世尊荣,你依旧是皇后!”
“陛下是觉得本王不会写字?
就算学识不如你,圣旨上的几个字还是认得写得的。
陛下也说了本王是一条狗,但陛下忘了疯狗不要惹,否则就会被咬下一块儿肉来的。
没道理自己说的话这会儿就忘记了吧?”
是了,他说过这话。
他还说过比这更锋利更戳人心更恶毒的话,越琅是否都记得?
像她那样的人应该一字不差的都记着吧。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当了他十多年的妻子、皇后,如今又是摄政王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沮渠冷看向大殿外,橘色的光打在宫墙上映的周围一大片都泛着温暖的光晕,连从未注意过的地砖都分外的耀眼。
他视线转向身边的女人,一束亮光稀稀拉拉的搭在她的肩头,就一眼,只一眼,他记得越琅送过自己一颗很圆润的珠子,里面包裹着一片极小的红色枫叶,琥珀常见,但如此品相的琥珀确实不多。
此时此刻的她,像极了那颗琥珀。
他的思绪还没有回笼就听见一声“来人!”
下一刻一行人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端着都承盘,盘中放着不同的物件“陛下是自己选还是本王替您选?
匕首、毒酒、白绫、金子,可都是些好物件儿,至少不用身首异处,保一副全尸也算是功德一件呐。”
语毕,他很久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越琅等的太久了,她双手扶膝站了起来“有时候坐的太矮着实不舒服,不如坐的高点大家都轻松。”
一边唠叨着一边走向高位,紧接着就听见大殿内外同时响起高亢震耳之声”请皇上宾天!”
声声不绝于耳,久久不熄。
康武十三年,帝沮渠冷薨。
遗诏称,摄政王暂管朝政,协理百官,辅佐幼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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