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薇站在秀场后台的镜子前,指尖轻轻拂过模特耳垂上那枚珍珠耳环。
鎏金灯光下,耳坠泛着冷冽的光泽,像极了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
她脖颈处的丝巾突然松脱,轻飘飘地滑落在地,露出锁骨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十西岁割猪草时镰刀留下的印记。
"第三套配饰要换成银链!
"对讲机里传来导演焦躁的吼声。
她迅速解开模特颈间的丝绒项圈,金属搭扣刮过指腹,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
这种疼痛她早己习惯——就像习惯凌晨两点空荡荡的地铁站,习惯电脑屏幕上永远跳动的未读邮件,习惯手机里母亲发来的那句"今年春节回家吗?
"。
手机在化妆台边缘震动,锁屏亮起弟弟发来的照片:灰扑扑的砖墙上贴着褪色的奖状,歪歪扭扭写着"林小虎:初一年级进步之星"。
奖状右下角洇着油渍,大概是母亲端面碗时蹭到的。
"Vicky,王总让你去确认压轴模特的妆容。
"同事Lucy踩着十厘米高跟鞋飘过,香水味混着咖啡的苦涩扑进鼻腔。
林晓薇低头看了眼手表,23:47。
这场秋冬高定时装发布会己经彩排了七个小时,而她从早上开始只吃过半块冷掉的三明治。
化妆间里,模特正闭着眼让化妆师补眼线。
林晓薇的目光掠过对方锁骨处微微脱妆的闪粉,突然想起老家灶台上那盏总是擦不干净的煤油灯。
十年前她拖着褪色的行李箱离开那个皖北山村时,发誓要永远摆脱那种黏腻的油烟味。
可此刻她盯着模特耳垂上晃动的珍珠,却莫名想起屋檐下雨滴坠入青石凹槽的声响。
"林姐,这耳环是不是太夸张了?
"模特忽然睁眼,镶满水钻的假睫毛像两片锋利的刀。
林晓薇捏了捏发胀的太阳穴,把一对更简洁的几何耳钉推到她面前:"现在流行less is more。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模特,还是说给自己。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林晓薇把文件袋顶在头上冲进地铁站时,深灰色西装外套己经洇出大片水痕。
手机在包里疯狂震动,是母亲第八次拨来的视频通话。
她缩在站台角落按下接听,屏幕里晃过弟弟脏兮兮的球鞋和半碗冒着热气的青菜面。
"姐,妈非要看你吃没吃饭……"十五岁的林小虎把镜头转向灶台,铁锅边缘的油垢在镜头下泛着浑浊的光。
母亲佝偻的背影在蒸汽里忽隐忽现,咳嗽声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
"我在公司吃过了,你们……"刺耳的刹车声突然撕裂雨幕。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小腿。
林晓薇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车灯拉长、扭曲,公文包里的设计稿雪花般飞散在空中。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柏油路面上那枚滚落的珍珠耳环——和老家屋檐下垂着的蛛网一样摇摇欲坠。
"你想要改变吗?
"恍惚中有个声音贴着耳膜滑过,像春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看见弟弟作业本上的半句诗在虚空中燃烧:"我欲乘风归去……"林晓薇在浓重的鸡粪味中醒来。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粗麻布床单摩擦着后背,稻草垫子里未褪尽的麦芒扎进皮肤,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偷穿母亲陪嫁的绸缎嫁衣,被粗糙布料磨红的脖颈。
然后是听觉——木门在风里吱呀作响,远处隐约有锄头砸进泥土的闷响,间或夹杂着老黄牛低沉的哞叫。
当她终于睁开眼时,房梁上垂下的蛛网正滴着晨露。
阳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挤进来,照亮墙角那面裂成蛛网的镜子。
镜中人皮肤黝黑,枯黄的头发用红头绳草草扎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下露出两截细竹竿似的胳膊。
"小薇!
把猪草剁了!
"门外传来沙哑的女声,惊得她碰翻了床头的搪瓷缸。
半盆凉水泼在泥地上,映出无数个晃动的太阳。
林晓薇死死掐住虎口,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如此真实。
她踉跄着扑向木桌,指尖扫落一摞作业本。
泛黄的纸页在晨风中翻飞,露出密密麻麻的"林小薇"三个字,稚嫩的笔迹里还夹杂着拼音。
最后一页被撕去大半,残存的半句诗在风里颤抖:"又恐琼楼玉宇……"鸡鸣第三次响起时,她摸到枕头下硬邦邦的物件——半块印着牡丹花的镜子碎片。
裂缝将她的脸割裂成两半,左眼映着1998年《还珠格格》的剧照海报,右眼倒映着墙角蛛网上挣扎的飞蛾。
"死丫头磨蹭啥呢!
"木门被猛地推开,逆光里站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
林晓薇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分明是年轻了二十岁的母亲。
妇人抄起门边的竹扫帚,帚须上的泥点溅到林晓薇脚背上:"睡到日上三竿,猪饿得首拱圈!
"熟悉的皖北土话混着猪圈飘来的酸腐味,将她最后的侥幸击得粉碎。
林晓薇机械地走向院角的石槽,生锈的镰刀柄还沾着露水。
当她举起刀剁向猪草时,忽然看见刀刃上映出的那双眼睛——十西岁的林小薇,正透过1998年的晨雾,与2023年的林晓薇沉默对视。
剁猪草的节奏渐渐与记忆重叠。
七岁那年,她也是这样站在石槽前,刀刃不小心切破指尖。
母亲冲过来用灶灰给她止血,弟弟吓得打翻了装猪食的木桶。
可现在,当镰刀再次划破虎口时,只有黑瘦的男孩从灶房探出头:"姐,妈让你去村头王婶家借点盐。
"林晓薇盯着弟弟尚显圆润的脸庞。
这个会在二十年后因肺病去世的少年,此刻正用袖口擦着鼻涕,裤脚沾满泥点。
她突然抓住弟弟的手腕,指尖触到他腕间跳动的脉搏。
"疼!
姐你干啥啊?
"林小虎挣扎着,腕上立刻浮起红痕。
林晓薇触电般松手,看着男孩兔子似的蹿回灶房。
檐下晾晒的玉米串在风里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跌坐在石磨旁,掌心贴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
凉意顺着脊椎攀上来,却浇不灭心头翻涌的荒谬感。
晨雾里飘来燃烧秸秆的气息,混着远处货郎"换针换线"的吆喝,织成一张1998年的网,将她牢牢缚在其中。
当第一缕炊烟从邻家屋顶升起时,林晓薇摸到了藏在衣襟深处的珍珠耳环——那本该躺在2025年柏油路上的饰物,此刻正安静地硌着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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