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三年霜降,荣庆戏楼封箱整十载的柏木门闩断裂时,陈九龄看见门缝里淌出黏稠的朱砂。
他攥着师父祁三爷留下的黄铜钥匙,钥匙齿痕沾着几丝暗红纤维,像是从活物身上硬扯下来的。
戏楼门环上那对衔珠铜狮,左眼嵌着的琉璃珠不知被谁换成颗干瘪的野山杏,皱缩的果皮正渗出淡黄汁液。
"九龄啊,这钥匙得蘸着舌尖血开锁。
"祁三爷三日前塞钥匙给他时,缺了三指的左手不住颤抖,腕骨凸起处粘着半片金箔,细看竟是目连戏里罗刹鬼的面饰残片。
陈九龄记得清楚,师父自打民国十三年那场祸事后就再没碰过鬼戏行头。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起檐角乌鸦,陈九龄跨过门槛时踩到个软物——是只被拧断脖子的白公鸡,鸡冠上还穿着张对折的黄表纸。
展开见是用血写的戏折子,《目连救母》的戏名旁多了行小楷:"加演《钟馗嫁妹》,扮相要七分鬼气三分怨"。
正厅八仙桌积着寸厚灰土,却有个茶碗印子新鲜得很。
碗底残茶泛着诡异的青紫色,陈九龄沾了点捻开,指尖立刻窜上灼痛——这是用坟头柏树叶与朱砂混煮的"阴阳汤",专给走阴的戏子稳魂用。
"师父?
"他冲着戏台喊,声带摩擦出沙哑的杂音。
两年前倒仓毁了他清亮的武生嗓,此刻的破音倒与这破败戏楼格外相衬。
横梁上垂落的猩红帷幔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台中央那具悬空的尸首。
祁三爷穿着钟馗的全套行头,绛红官袍下摆浸满深色液体,却不是血。
陈九龄攀上戏台时嗅到浓烈的松脂味,这才发现师父脚底粘着大块琥珀色物质,里头封着半只振翅的绿头苍蝇。
尸首脖颈勒痕泛着古怪的紫金斑纹,像是被浸泡过金粉的麻绳所伤。
陈九龄正要凑近细看,祁三爷僵首的左手突然"咔"地弹起,三根断指处竟生出白玉般的新指节,指甲缝里嵌着几缕靛蓝丝线——这分明是荣庆班当年独门的"鬼面髯口"材料。
"陈老板节哀。
"警署的王巡长带人闯进来时,陈九龄正盯着师父官靴底的花纹发怔。
那本该是虎头纹的绣样,此刻却变成个倒吊的婴孩轮廓,脐带似的金线缠绕着"癸亥年重修"五个小字。
巡警们用竹竿戳尸首的瞬间,陈九龄听见极轻的裂帛声。
祁三爷后背的官袍突然绽开,露出皮下密密麻麻的黑色孔洞,每个孔眼里都探出半截戏服针脚。
白小蝉就是在此时抱着妆匣跌进来的,她鬓边那支点翠簪子正巧滚到陈九龄脚边。
"这...这是班主上个月让我收着的。
"白小蝉抖着手从妆匣夹层抽出张泛黄的戏单,民国十三年西月初八的《钟馗嫁妹》剧目下,七个演员名字被朱砂笔重重圈起,每个红圈都洇出细小的霉斑。
陈九龄突然想起什么,发疯似的扒开祁三爷的戏服内衬。
当触到左胸位置冰凉的硬物时,他后颈寒毛陡然竖起——那是枚嵌进皮肉的青铜鬼面扣,背面刻着篆体"替"字,与他胎记的形状严丝合缝。
子时更鼓响过三声,陈九龄在祁三爷卧房找到个雕着目连救母图的紫檀匣。
推开匣盖的刹那,戏楼西厢突然传来急促的板鼓声,混着祁三爷标志性的破锣嗓:"莫道阴阳分两界,且看人鬼共一台..."匣内七枚血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邪性红光,最末那枚内壁刻的生辰正是他的八字。
陈九龄刚要摸出扳指,忽觉右肩胎记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铜镜里映出他身后站着个戴钟馗面具的黑影,右手做"鬼拍肩"的起势,指尖悬着半截断裂的脐带金线。
白小蝉的尖叫声从后台炸响。
陈九龄冲过去时,只见她的水银镜摔得粉碎,民国十二年的铜制粉盒滚在血泊里,盒盖内层用胭脂写着七个血字:"下一个是陈九龄"。
满地镜片中,无数个白小蝉正对着虚空描眉。
她们的口型整齐划一,唱的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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