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的第九根蟠龙柱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暗影,像一条蛰伏的黑龙缠绕着玄冰棺椁。
慕名觉枯坐在冰阶上,掌心紧贴着棺椁边缘的裂痕——那是三年前冬祭大典的雪夜,他醉后持玉玺疯狂锤击冰面留下的。
碎裂的冰晶如蛇信般蜿蜒,每一道裂痕深处都渗出细密的霜花,恍若萧小娴临死前咳出的血沫凝成的冰渣。
“陛下,苏统领己候了三个时辰……”暗卫的声音裹着北风的呜咽刺入殿内。
“滚。”
帝王的声音比玄冰更冷,指尖悬在棺中人发间的水晶兰簪上三寸,如同过去十年里每一个子夜时分重复的动作。
这株寄生在腐尸眼窝中的幽冥兰,是永夜之乱第七个月圆夜,萧小娴跪在万人坑中为他寻来的。
彼时叛军的火箭正从头顶掠过,她却在腥臭的尸堆里仰头轻笑:“你看这花,越是浸透腐血,开得越是惊心动魄。”
冰棺突然发出细碎的崩裂声,一束诡谲的月光穿透殿顶蟠龙口中的夜明珠,正照在萧小娴僵首的指节上。
慕名觉佝偻着脊背俯身去拾那卷滑落的疫区图,腐朽的冕服下摆扫过地砖上干涸的血迹——那是三日前处决第十二位太医时溅落的。
玄冰碎屑刺入掌纹的瞬间,耳边轰然炸开她临终的呓语:“慕郎……真正的瘟疫不在肌理,而在史官的笔锋里……”血珠渗入羊皮卷的刹那,九州山河竟在眼前流动。
沧澜江支流化作紫微垣的星轨,天枢位赫然对应洛川郡——正是他三日后要水淹的“疫鬼巢穴”。
慕名觉的瞳孔剧烈收缩,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萧小娴浑身湿透地闯入军帐,发间水晶兰沾满泥浆:“洛川村民不是疫鬼!
他们只是得了血汗症,我能治!”
鎏金漏刻突然倾倒,朱砂沿着十二时辰刻度漫成血溪。
在子时方位,朱砂凝成八个殷红的篆字:”玄武门第三砖下“。
慕名觉踉跄后退,撞翻的烛台点燃垂幔,火光中浮现十年前的朝堂场景——萧小娴攥着染血的《防疫十三策》冲上丹墀,发间的水晶兰映着百官刀戟的寒光。
她将药箱狠狠砸向鎏金柱,瓷瓶碎裂声惊起殿外寒鸦:“焚村灭疫不是救人,是饲虎!
今日你们烧的是病患,明日烧的就是异己!”
龙椅上的自己却漠然挥手,禁军的铁链缠上她纤细的脚踝。
“原来你连这步都算到了……”慕名觉的指尖深深抠入冰棺裂痕。
玄冰寒气顺着血脉侵入心脏,那里埋着她最后一根断针——永夜之乱最惨烈的围城战中,萧小娴用银针刺入他心口三穴:“灵墟、神藏、彧中,这三个穴位护着人心。”
如今那三寸肌肤下,断针随着心跳震颤,仿佛她跨越生死的叩问。
就在这时,冰棺突然剧烈震动,棺盖缝隙渗出靛蓝色的雾气。
慕名觉瞳孔骤缩——这是苗疆巫医记载的“尸蛊醒魂”异象。
雾气中浮现出萧小娴临终前的场景:她躺在烧焦的《防疫十三策》灰烬里,指尖蘸血在地砖上勾画星图:“慕郎你看……紫微东移三度,沧澜江会改道……”“陛下!
小心尸毒!”
苏瑶的惊呼从殿外传来。
慕名觉却恍若未闻,伸手探入雾气。
指尖触及冰棺内壁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如利刃刺入脑海——永夜三年·秋他们在瘟疫横行的邺城找到第一株水晶兰。
萧小娴跪在腐烂的尸堆中,用手术刀剖开死者青紫的眼睑:“这种兰花只寄生在死于血汗症的患者眼中,它的根茎能解高热……”慕名觉的剑尖挑落她手中的腐肉:“你非要与这些秽物为伍?”
永夜五年·冬登基前夜的太医院,萧小娴将水晶兰簪插入发髻,对着铜镜苦笑:“百官说我头上顶着尸毒,不配母仪天下。”
他自后环住她的腰,下颌抵在她肩窝:“待江山稳固,我为你造一座琉璃花房……”雾气突然化作冰刃,在慕名觉掌心划出十字血痕。
他猛然惊醒,发现冰棺内的水晶兰根系正在疯狂生长,靛蓝色根须穿透玄冰,在地砖上拼出一行苗疆古语:”向死而生,腐土藏春“。
---殿外传来金戈碰撞的锐响,慕名觉将染血的手掌按在羊皮卷上。
洛川郡的位置突然浮现金线勾勒的星图,紫微垣天枢星赫然偏移三度——这正是萧小娴临终血书中提到的“沧澜改道之兆”。
“来人!
取浑天仪!”
帝王的嘶吼震落梁上积尘。
当青铜浑天仪被十名侍卫抬入殿内,慕名觉的指尖剧烈颤抖。
他清晰地记得,十年前萧小娴曾在观星台上指着天枢星说:“若此星西移,则沧澜江必改道,届时疏浚河道可救三郡百姓。”
而当时的自己,却在江枫“水淹七军”的谏言下,将她的星图投入火盆。
浑天仪的铜勺突然自行转动,在二十八宿盘上划出深痕。
勺柄最终停在危宿方位,那里刻着一行小字:”危者,屋脊之象,主丧葬“。
慕名觉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危宿正对应皇陵方位!
“备马!
去玄武门!”
他扯下肩头狐裘,却在转身时踢翻鎏金漏刻。
朱砂从破碎的漏壶中涌出,在地面汇成血色的沧澜江流域图。
江心处浮现萧小娴的字迹:”第三砖下,有你不敢见的真相“。
---玄武门的青砖覆着三尺积雪,慕名觉的指尖抚过第三块地砖的缝隙。
这里是他当年亲手为萧小娴系上凤冠璎珞的地方,如今砖缝中却渗出熟悉的药香——与她研制的避疫香囊气味别无二致。
“凿开。”
帝王的命令让禁军统领浑身一颤。
铁凿撞击青砖的火星中,慕名觉恍惚看见萧小娴站在城楼上,将一卷羊皮纸塞入砖缝:“若你日后变成孤家寡人,就来这里找我留下的药方……”那时的她己咳血三月,却仍在为各地瘟疫研制药方。
青砖碎裂的刹那,一只青铜匣弹入空中。
匣盖上的阴阳鱼锁自动旋转,露出半本烧焦的《万疫论》,扉页写着:”永夜九年,沧澜改道疏浚方略“。
书页间夹着枯萎的水晶兰,花萼处系着染血的丝绦——正是他当年亲手从战袍上扯下为她包扎伤口的布条。
“陛下!
地宫!”
禁军的惊呼撕破雪幕。
青砖下的密道赫然显现,石阶上布满新鲜的血脚印。
慕名觉夺过火把冲入地宫,在尽头处看见冰棺的孪生棺椁——棺中躺着另一个萧小娴,心口插着他当年赐死的鸩毒金簪。
---冰棺内的萧小娴穿着太医院首座的官服,双手交叠处压着一封火漆密信。
慕名觉颤抖着拆开信笺,熟悉的字迹刺痛双眼:”慕郎亲启: 当你见此信时,我应己死于你手。
不必愧疚,这是我用苗疆巫术种下的因果——以命换命,方可破永夜死局。
玄武门第三砖下的《万疫论》是假,真正的疏浚图在……“火把突然熄灭,地宫西壁亮起幽蓝磷火。
慕名觉的瞳孔中倒映出恐怖景象——无数具萧小娴的尸骸从地底爬出,有的穿着嫁衣,有的裹着疫区麻布,每具尸骸心口都插着不同形制的凶器:匕首、箭矢、毒簪……“你以为重来一次就能改变什么?”
所有尸骸齐声开口,声音如万鬼哭嚎,“每救一人,就要用至亲骨血献祭——这是你定下的帝王道!”
慕名觉的嘶吼震落穹顶冰锥:“那我就焚尽这吃人的天道!”
他挥剑斩向尸骸的刹那,地宫突然塌陷。
坠落深渊的瞬间,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正将火把扔向隔离草棚,而萧小娴在烈焰中回头微笑,发间水晶兰化作漫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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