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疏雨数到第七枚铜铃铛时,钢笔尖在硫酸纸上洇出了毛边。
民宿天井的藻井像倒悬的蜂巢,三十七根昂嘴挑着经年蛛网,斜射进木窗棂的日光正从椽头移向耍头。
他摘下眼镜擦拭水汽,青瓷碗里的酒酿圆子己经凝出乳白脂膜。
房东阿婆总在午后三点准时出现,黧黑的手端着托盘,仿佛是从《天工开物》插图里裁下的剪影。
"后生仔,墨线要喝饱雨水才抓得住老木头。
"她留下这句话,青布鞋踩着青苔边缘离去,像避开某种隐形的年轮。
钢笔是祖父传的犀飞利潜艇,吸墨器里灌着派克蓝黑。
程疏雨用尾指勾住笔夹的习惯性动作,让纸面永远残留一道月牙形压痕。
测绘笔记写到明代斗拱的"三跳七踩"时,风突然掀动工具箱里的旧报纸——1953年《申报》某版,折痕处压着半枚褪色的西泠印社藏书票。
檐角铜铃第八次响起。
他抬头看见对岸石皮弄的桥头,竹骨油纸伞正微微倾斜,伞面移开时露出藕荷色裙裾的一角。
那女子蹲在石阶上,棉布擦拭石碑的节奏像在给怀表上发条,发梢垂落的角度刚好避开潮湿的碑面。
雨是忽然转急的。
测绘图被风卷到第十七页,去年在奈良测绘法隆寺五重塔的笔记里夹着半片枫叶。
程疏雨按住纸张时,瞥见那抹藕荷色正沿着回廊游移,伞骨接住的雨珠坠成断续银链,在青砖上敲出不同音高的"叮"。
民宿前厅的樟木柜总在雨天返潮。
他整理热敏仪导线时,听见木门轴发出五十年前的喑哑。
转身看见她收伞的动作像卷起一幅古画,松石蓝流苏坠子在鬓角摇晃,让他想起正仓院那对唐代银簪的错金工艺。
"请问,"她食指第二关节有块淡青墨渍,"这个能测木构件含水率吗?
"袖口滑落的青玉镯内侧,蜈蚣状裂纹里沁着朱砂。
程疏雨发现她工具包的铜搭扣是失传的"双鱼旋叶"制式。
检测明代金柱时,她掏出试纸的动作让他想起母亲晒陈皮——同样精准地避开指纹,同样在折叠时留出三毫米余量。
"9.7%,比上周降了0.3个点。
"她对着仪器屏幕点头,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正好覆盖梁柱上的弹墨线。
雨水顺着瓦当滴在检测仪边缘,她用手帕接住的姿势,像在收集某种即将绝迹的晨露。
黄昏提前漫进天井。
阿婆点亮纸灯笼时,她忽然从帆布袋里掏出锡罐:"喝六堡茶吗?
能去潮气。
"茶汤在盏中漾出琥珀色,他们谁都没说话,听雨在芭蕉叶上敲打《营造法式》的平仄。
程疏雨注意到她小指总悬空在杯沿外三公分,仿佛那里垂着无形的线香。
借走的《中国古建筑木作营造》归还时,扉页枫叶书签从第89页移到了127页,松烟墨香里混进极淡的佛手柑气息。
那柄油纸伞靠在门边,竹骨上刻着"乙未年惊蛰 沈记"。
雨还在下,伞柄残留的温度恰好是人体表的36.5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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