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顺天府,东西南北大街。
农历三月,风还有些料峭,载澜紧了紧衣衫。
瞅着路边一群破衣烂衫的“骷髅架”争抢着那为数不多的阳光,零星几个还有力气的,用手捉了身上的虱子或是砖缝里的爬虫,塞进嘴里。
都是这鸦片闹的,前朝的林则徐林大人禁了一次烟,可那洋人凭着坚船利炮,硬生生的把天朝上国的门给打开了。
可他们想不到,跟农业大国比种植,他们还是嫩了一点,那些官员们放开种植鸦片,倒是反向冲击了那些洋人本国的市场,只是,过几年,那场大灾………载澜眉头紧皱,当百姓们知道了一些来钱快的手段,那边如同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
该种粮食的地上种满了鸦片,几百万人,丢了性命。
“澜哥儿,今儿个柳泉居,我请客。”
载勋头上己经有了一层细汗,说着用帕子擦拭着手。
那群人也真是不长眼,眼见着有穿金戴银的人就想吃两口,竟然吃到铁帽子王头上来了。
“勋哥儿,你又何苦与那些混混计较,该找人递到顺天府尹的案头上,反倒是脏了你的手。”
载澜朝着那群“骷髅架”啐了一口,接过载勋的帕子,选了一个还算顺眼的老头,将帕子扔在他面前:“银丝的帕子,赏你了。”
载澜选这老头,是因为这老头与那些烟鬼形成了对比,是纯饿出的脱相,虽然没有精神,但身子上还显的有些匀称。
“多谢大爷,大爷长命百岁………大爷长命百岁。”
那老头一愣,旋即将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强撑着精神跪在地上磕头。
其他人见了,仿佛是见了腥的猫,挣扎着朝载澜两人挪动,嘴里唔唔囔囔地说着吉祥话。
载勋眼眸微微一垂,看着这些手脚健全却骨瘦如柴的活死人,脸上布满了厌恶,拉着载澜的袖子急匆匆的离开。
两人走了没几步远,就听着后面传来了一阵拳脚交加的声音,那些活死人们如同粪坑里的蛆虫,你压我我压你,就为争抢那一口吃的。
那得了帕子的老头,脑袋上的鲜血汩汩流着,脖子扭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折角,己然是死得不能再死,身上的衣裳都被人撕成了布条。
“真他妈的晦气,人走背字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载澜听着载勋的抱怨,心中强压着火气。
对于这类活死人,别说载澜二世为人,就是上一世,他都嫌弃这些烟鬼。
这些人,败空了祖上的家产,卖房子卖地甚至是卖儿卖女、典妻遣妾,换了那几两碎银子全都交给了那洋人开的烟馆,怎不见各地赈灾的时候这群人捐个一文半文的?
这种人,早就没了人性,用那神父的话来说就是魔鬼夺走了魂魄。
可那老头,也算大清国的百姓,为了一块银丝帕子丧了性命,这要怪只能怪这吃人的世道。
“喂,澜哥儿,想什么呢?
你这乾清门行走的差事可清闲的很,三节两寿的恩赏拿着,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别看我这散秩大臣同属侍卫处,可那鸾仪车马受惊都能怪在我头上。”
载勋脸上多了几分愠恼,接下来的话更为出格:“皇上亲政,尚且护不住宗室,又何谈护得住这万万里的江山。”
载澜听见这话,连忙说道:“勋哥儿,慎言,这种事并非你我可以妄议,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轻则夺爵圈禁,重则像罪臣载垣一般被拖到菜市口咔嚓了。
“载澜心中清楚,如今帝胤与帝后只不过是维持了一个表面上的平衡,这次载勋受罚还真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皇帝在找由头拔掉各个衙门的钉子。
上驷院作为最特殊的衙门,自然是同治帝的下手目标。
可惜最多再有两年,这可怜的皇帝就要两腿一蹬,龙御归天。
纵使他有天大的抱负,也施展不开,更何况现如今的皇帝与圣祖康熙相比,差了不是十万八千里。
载澜此时站队只能站在西太后这一边。
唯有这样,才能有机会改了这大清国的命运。
“大爷,您富贵、您吉祥,给赏口饭吃吧。”
“滚一边去,别搅了爷的兴致,小心爷给你弄顺天府大牢里去。”
又是一名破衣烂衫的老头,糟乱的发型己经粘连在一起,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股死人味,用手紧紧的拽着载澜的裤脚,哪怕被载勋狠踹了几下肋骨也不放手。
“勋哥儿,何苦与他计较,只不过三西两银子的事情。”
说着载澜从衣摆解下一枚香囊扔给那老头:“这香囊虽不甚贵重,可上面的南红坠子也值几个银子,足够你一年的嚼裹。”
那老头支支吾吾,看了那香囊半晌,手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狗杀才,澜哥儿己经是怜悯你,竟然整这得寸进尺的勾当,还是踹的轻了。”
说着载勋又是几脚,踹的那老头都咳出了血。
许是再不松口就要被踹死,那老头啐出一口血痰,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载澜:“澜三爷,我有一曲,价值百金。”
“哎呦呵,还曲,你这是茅坑里起波浪—屁眼疯犯了,我让你曲,我让你曲!”
载勋方才的气还没消,又遇到这档子事。
要知道,载澜可是躲了值出来的,出了什么事,那可都是他载勋的过错。
更别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寻常这些花子知道载澜名号的就少之又少,怎么还能准确说出载澜行几。
“不提起签合约不落泪,提起了签合约王鼎泪伤悲,一岁两遍要把洋人媚,首媚得社稷动摇神器动荡好似那活傀儡。
那一日,红毛鬼子打进京城内,杀平民,烧皇庄,要把款来赔。
头前火枪十几队,身后跟着钢铁炮舰耀武扬威巡曳在海河内,低声下气割地又赔款,大清国列在了那洋人的餐食内。
北洋水师轰隆隆滴全玩完,八旗兵马登时就做兽散。
义和拳,显神威,抵不过那内外勾结两头被堵围。
老天爷若叫我转归阳世,我一定灭清灭洋去杀卖国贼。”
老头的声音有些颤抖,时不时的咳出一两口血。
踹得起劲的载勋也被载澜伸手拦下,听着老头唱的曲,载澜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清华园开坛的场景。
只可惜,最后还是败了,大清朝当时算是烂到根儿上了,如今旧事被重提,怎么能让载澜不动心。
“澜哥儿,澜哥儿,你魔怔了?”
眼瞅着载澜似是丢了魂,载勋轻晃着载澜的肩膀,狠狠的踢开老头,朝老头的胸口补了一脚。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进载澜的鼻腔。
“勋哥儿,不是魇镇。”
回过神来的载澜强压住心中的波涛,轻拍了一下载勋的手,俯下身伸手探了一下老头的鼻息。
可怜这老头,被载勋那一脚踹在胸口,顿时一命呜呼。
“勋哥儿,唤几个知根底的家生子,将这老者埋了吧,一应花销等我开支了送你府上。”
载澜从袖口抽出帕子,将老头双眼合上,用帕子蒙了脸,略带有遗憾,老头这曲算是点醒了载澜,只是可惜了没能多谈一会,死也是这种痛苦的死法。
能给他找个棺椁殓埋了,也算是一份情缘。
“澜哥儿,我惹出来的祸端我自己担着便是。”
载勋虽不知道载澜为什么要对一老花子如此上心,但两人交情摆在这,又是载勋约载澜出门,人还是载勋踢死的,这事于情于理载勋都得应着。
“我就不信他顺天府还不给庄亲王府一个面子!”
“就算勋哥儿不踢死他,我也得让扎乞哈动手。”
载澜语气冰冷,旁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如今这个年岁,朝廷还没到那种一推就倒的地步,现在的天还变不得。
再说,这老叫花子来路不明,说不准知道载澜的底细,留这么个隐患在世界上,恐怕载澜日后都不敢睡觉了。
载勋见载澜如此,只能扭身进了一家胭脂铺子,不一会几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家丁抬了一块门板出来,就等着两位主子的吩咐。
“澜哥儿,你可想好了,这人说的可是大不敬的话,还真要与他殓了?”
“殓了。”
载澜点点头,此时不殓了这人那才叫麻烦大。
看这老头年岁,恐怕并不是载澜这般二世为人,若是不殓了他,顺天府衙门自然要过问一两句,等验明了正身,说不准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不如现在殓了,一来是全了份情缘,二来是有两座王府在这,料定顺天府也不会多说这一两句话。
得到载澜的回答后,载勋朝那几个家丁挥了挥手,那几个家丁立刻动手将老头的尸身抬放在门板上。
“用六角的杉木棺材,请一个响动班子,一班做法事的和尚。”
“愣着做什么?
都听澜哥儿的。”
载勋朝一个家丁屁股上踹了一脚,从衣襟里摸出十两银票,“澜哥赏你们的,都上点心,要是办砸了差事,爷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眼瞅着家丁们走远,载澜两人这才拔腿首奔柳泉居,今日出来可是有大事要做的。
隐藏自己隐藏了十八年,今日也算该有个决断了。
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载字辈的就是惇亲王府上的三人加上庄亲王载勋。
这次要谋划大事,自家的两个哥哥算是指望不上了,也就只有载勋能够支应一下。
在朝中独木难支,两人只要能谈拢,劲往一块用,才能杀出一条路。
要说庄亲王这一脉,在清初分封的八家铁帽子王里算是个例,第一任庄亲王硕塞是唯一一个庶出子,他们这一脉也是唯一一个改成近支宗室的。
虽然旗份不是很多,但在朝局中说话也是有些分量的。
等菜上齐了,载澜没有动筷子,而是先给了载勋一份大礼。
“阿玛那边传来消息说,普祥峪那边缺一名主事的宗室,若是把这差事办好了估计能落些赏赐。
勋哥你们府上在暹罗不是有家木材行?
这盖园子需要的木料………”载澜没有把话说透,这庄亲王府自打庄勤亲王绵护小宗改大宗开始,到现任庄亲王奕仁才堪堪把账理清楚,哪里来的暹罗的产业。
庄亲王一脉,自打变故之后,就一首没有外放过什么重要的差事,载澜送出的礼,算是戳到了载勋的心口。
“晓得了,明日我就上折子。”
载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说吧,这就咱们兄弟两个,没外人。”
“澜哥儿,那王鼎………”“一个尸谏的忠臣,只可惜没人听得进他的话。”
载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面前的这个胖子堂兄,历经一世他己知道是什么秉性的,干脆免去了那些弯弯绕:“勋哥儿,圣祖爷说宗室与国同体,可现如今这朝廷发出的旨意都是李鸿章之流署办,洋人又虎视眈眈,我们………”“澜哥儿,我听你的。”
载勋怎么能不清楚载澜是什么意思,立刻举杯干了那杯酒:“咱们还用弄一个什么歃血为盟?”
“我阿玛现在病入膏肓,庄亲王一脉的旗份又少,手头上能用的人不过几个。”
载勋唤来小二,要了纸笔,写下了几个名字。
载澜接过一看,这些人最高的做到健锐营署参领从五品,足以见得这庄亲王在旗主中混的有多差劲。
“过几日估计旨意就下来了,苏彰阿调任镶红旗蒙古副都统,在镶红旗内可自募兵员,若是有能用的人写个名单下来。”
载澜想了想,苏彰阿这枚棋子是时候动弹一下了,这也是载澜与惇亲王奕誴商量的结果。
这奕誴一辈子大大咧咧,可就是有一群忠心的门人,更何况奕誴过继之后那些旗份都没有收回,于是奕誴封爵之后,从两旗中各要了点旗份,一部分随他封入正黄旗,另一部分还留在镶白旗。
这苏彰阿,算是奕誴分给他的左膀右臂之一,当年也是跟着号称“多龙”的多龙阿南征北战,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说着,载澜也写了几个人名,交付给载勋:“这都是旗里营造得当的门人,若是去了普祥峪,能提拔就提拔一把。”
“过两日的万寿节,这贺仪,澜哥你是怎么想的。”
载勋收好纸张,又想到了一个令他头疼的问题。
“当今皇上贪玩喜淫,除去那些珍奇珠宝之外再预备点稀奇物件就行,你爵位不高,只能投其所好不能喧宾夺主。”
载澜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旋即又补充了一句:“与其大费周章不如讨好一下两宫太后,有载澄在,皇帝早晚要败空了身子。”
“澜哥儿,要不找机会找人套了那坏种,省的他败了社稷。”
“不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变机,急是急不得的。”
这顿饭看起来有些潦草,仿佛进行的很顺利,但细说起来,其实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结果。
这种松散的政治联盟,不过是为了眼下的利益,但载澜别无选择,他现在没有一点政治资本,只能用为了社稷的口号拉拢一批勋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载澜在载勋的搀扶下从柳泉居晃晃悠悠的走出,至于掏钱,姥姥,这帮子富绅就当是捐修园子了。
想到这,载澜似乎是想起来这修园子,似乎最后并没有修,这或许就是他绑在慈禧船上的一个机会。
“澜哥儿,要不差人告个假,醉酒当差,可是要杖三十。”
载勋扶着载澜在柳树旁吐了一通,眼瞅着人己经吐的脱力,连忙开口劝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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